2005-06-24

玫瑰達人 (1)

Posted by Hello


Eye swings by brad davidson 

第一章

去年夏天,朋友吉姆帶給我一株仙人掌類的植物,葉肉厚厚的,長得像蘆薈。剛拿到手的時候,仙人掌小得只有茉莉花點大,怪可愛的,但一個禮拜以後,已如玫瑰花般大小,看起來自己長得很高興。我並沒有澆太多的水。然而即使一個月不澆水,它還是生氣勃勃的,就像隻搖著尾巴興奮的小狗濕個鼻子,那麼熱情純潔地注視著我。

自從三年前在植物園對著高粱大叫蘆葦出過一次糗後,我就立刻買來幾盆植物企圖縮短我跟植物界的距離,再不濟起碼裝飾一下我那孤零零的陽台也好吧,如果能順便消磨一下時間那當然再理想不過 - 打從搬來這個小鎮,我的生活就傾向低調與內斂,這個依山傍水的地方相當適合我的孤僻;我一向不喜與人過度往來,也不想養寵物、成天為些雜事把自己搞得緊張兮兮 - 也許養幾盆植物是比較適合我。
在我的陽台上,同時還有玫瑰、桂花、蜘蛛蘭等其他植物,各有各的來歷害蟲與花季先暫且不說,光是在感情取向上,不同的植物便有它們殊異的方式:熱情的、冷漠的、驕傲的、懶散的、憂鬱的,各種姿態和法則,跟人好像也差不到哪兒去。

可想而知我不是常常照顧植物的那種人,因此好一陣,當我再度注意到這株仙人掌時,它已經大得真的像棵蘆薈了,葉子比手臂短一點而已,有的還微微捲起像片舌頭 - 在它的葉緣,有一點一點、花邊似的小葉片,再仔細看竟有細細的絨毛、圓圓扁扁的、只有亮片大小,這些小葉片會隨著風落到別的盆裡,偷偷地生長。
之前我根本沒有注意到;直到有一天我遽然發現,除了蜘蛛蘭以外其他的盆栽裡,都有了這株疑似仙人掌的後代,而且已經不是偷偷地生長了,簡直是明目張膽、鵲巢鳩占地長,玫瑰花和桂花都露出鬱鬱寡歡的樣子;葉尖枯了、葉脈上長出白白的斑點,我修掉了病葉,拔掉了入侵者,並依照花農給我的意見灑了農藥施了點肥,桂花是有了點起色,然而玫瑰業已病入膏肓、奄奄一息,拖了一陣子後,玫瑰的葉子依然掉光,我折了折,枝條早變成空心的了,於是乎我的玫瑰,成為陽台上第一株壽終正寢的植物。

每當我看到這株仙人掌齜牙咧嘴地生長,不知怎麼地就閃過那婦人的影子,婦人那種笑容與動作,總是帶著一種過於用力的味道。儘管表面上,她又是那種客氣到讓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人,好像在競選鄰里幹事般,熱絡貼心,嗓門宏亮,特別有人誇她聲音清脆好聽時,她就會突然提高一個調門、數起她從小到大的合唱團背景。第一次注意到婦人正是這副高亢的嗓門 - 那是在麥當勞,婦人排在我前面,為了優惠券為什麼不能在禮拜六早上使用的問題,足足說了十五分鐘的大道理,把工讀生說得呆若木雞,店長一旁頻頻賠禮,我則是瞧出苗頭不對以後、趕緊換了另一行並點好餐、好整以暇地坐在角落,邊喝著咖啡邊悟到,原來『人不可貌相』這成語,形容的恰是這般神韻。

與婦人同桌的幾個中年女人,看來也都是這條街上的鄰居,嘴角掛著一抹『我什麼都懂』的笑容,眼睛看似笑的卻不時閃過一絲冰冷的光,從她們肆無忌憚的喧嘩裡我得知這個晨起會自封為本鎮的掃毒大隊,最大的正義感就是掃蕩一切叫她們不順眼的東西或不順眼的人。每天她們最興奮的,便是這個菜市場以後的麥當勞時間,彷彿嘴巴經過了一晚上的休養生息,又可以重新在一口可樂、一口滿福堡、一點一滴的咀嚼、嚅動與下嚥中、得到滋養的元氣和感情的洗滌。

小鎮上的麥當勞也不過是這幾年才有的事,之前也有過其他的速食業者,可都撐不了多久。這兒的居民結構還是挺鄉村小鎮的,一大早走在街上大半是歐巴桑和歐雞桑們,頂多上菜市場吃碗切仔麵,誰跟你認認真真地吃什麼滿福堡全餐?除了那些翹課的學生、外務員,能在麥當勞消磨早上的人還真的不多,大概也正因為這個原因,晨起會的成員更顯出一種本地人的趾高氣昂和義憤填膺,而那婦人似乎是這群人裡面的意見領袖。我在這個小鎮上生活了將近三年,認識的人二十個不到,大都是米粉湯老闆娘啦洗頭店的美容師啦,平常走在路上也會跟人點點頭問一問吃飽沒有,但是點頭吃飽之外再多的也沒有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冷淡,所以每次當我極力強調自己不是個熱情的人甚至害怕熱情的人時,我心裡清楚的很,強調,才是問題所在。

2005-06-18

怎麼能不聽 Tom Waits 呢?

VAN GOGH Posted by Hello


怎麼能不聽 Tom Waits 呢?

And I'm glad that you're gone , but i wish to the lord
that you'd come home......

這是一個Tom Waits 的無所事事的下午
只要一放上他的音樂就彷彿酒吧還沒有關門
到處都是酒杯撞擊冰塊的聲音
但我的一個朋友清芳剛剛過去了 - 他是喝死的
所以我也沒什麼感覺
Tom Waits 正適合此刻的心情
讓我為他乾上最後一杯!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兩年就要接受幾個意外死亡的訊息
有至親的的人,有從小到大的朋友
也有這種:一生見面的次數可以用兩隻手數得完的朋友
我甚至不好意思認真悲傷
也許因為大家一早就知道了他總有這麼一天

清芳果然把自己喝死了

我好像已經過了會認真悲傷的年齡
現在,即使有那麼點悲傷
也挨不過天亮以前那空空的酒杯
沒有絕對的悲傷可以對比的絕對歡樂
也因此,一切就結束在一仰而盡的威士忌裡

有些人生是用來下酒的  
有些人是用來流淚的

Tom Waits會說什麼呢?

I may be drunk but at least I'm not insane

決定把自己喝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的朋友清芳卻這樣做了,而且做到了
身為酒友,我當然有點羞慚
我們並沒有很認真的不讓他喝酒
或者因為他而少喝一點
他那麼愛他的朋友
他又那麼害怕孤獨
他的畫他的攝影都有一種鬼的狂歡
他的身上早就有死亡的陰影

三年前,清芳集合了63個朋友
大家合作了一本筆記本
或寫或畫或攝影
每一個禮拜都是一個作品的展示
做的很漂亮
一件很理想的事
也只有我這個朋友葉清芳會認真的做這麼件事

筆記本印出來那天是最後一次跟他和那群人喝酒
還是party 一整晚
其實有點罪惡感
我跟他們其實也不那麼熟

Wake me up in my dreams

關於他的死亡我真的一點都無法悲傷
我們早就看到他的決心了
老實說:我怕
後來他在news98 後面開了家店"芳芳大酒家"
賣牛肉麵,燒烤滷味
一開始還挺認真
大家也呼朋喚友吃過好幾攤
但漸漸又回到老樣子
每一次看到他,他都是醉到半昏迷狀態
救護車就坐了好幾次
但他還是沒辦法不喝

有些朋友因為幫不了他而選擇離開他、不理他
最後見他不過就是5月初在一個新書酒會上
林鉅在他旁邊,跟人介紹他,
說他是最專業的酒鬼
當然沒什麼惡意卻是擺明的嘲諷
清芳臉色是平靜的,已經是鐵青 - 不!更接近一種死灰,  
我跟他打了個招呼  
他卻連笑都沒有力氣笑一下
彷彿一笑就要散去
眼神裡充滿了悲傷
我沒有辦法再看他第二眼

其實我們認識很早,都是文藝青年,在做實驗劇場的時候
也只有他會跟人介紹我的時候說:她是筆記的
聽得我心狂跳了一陣,眼睛都不小心濕熱了一下
筆記是我們這幫人最初的小劇團,比蘭陵還早
清芳好像是懷恩還是耿瑜的朋友來幫我們拍照 
當年的清芳神清氣秀,不太說話,有點嚴肅又點害羞 

真正第一個party 就是在鴨肉扁
那天是薄酒萊上市的日子
清芳開畫展
在鴨肉扁開畫展喝薄酒萊
完全就是自己爽就好的那種藝術家
那也沒什麼不可以
反正我們確實都玩得很爽

那天清芳身邊有一個長頭髮的女孩,是兩人的訂婚
因此還當眾接上一吻,我猶記得那個女生窘迫的笑容
但是兩人都有很幸福的眼神

幾天前打電話給朋友說了些清芳的事
當她說道她這一兩年對清芳好壞
我幾乎忍不住要哭出來
我也是!我逃他像逃鬼似的
我們真是自私啊
也許我們都很生氣他把自己弄成那個樣子
也很怕自己弄成那個樣子
那種藝術的迷幻死亡之氣氛
很令我不安

這幾天困擾我的不是清芳的死亡帶來的反省
坦白說我也沒啥好反省的
很多事我是宿命的
但是,如何去死這件事
如何去執行這件事
它已經離開技術的範疇,例如自殺或意外
而展開一串狂野頹壞的,卻是激烈的手段
一種行為藝術嗎?

那個下午,芳芳大酒家還沒開門
清芳也意外地兩眼清亮的在看一堆資料
我們坐在店門口抽煙,正是傍晚
他告訴我手上那是勞工局的案子,有一個月捷運站的戶外演出
要找誰來做.. 等等....
我當然就講的很興奮了啦,很希望他做成
當然也知道他做不成了
那才是悲哀的所在 ─ 我們都心知肚明

突然我就跟他講一種水耕植物的方式,如何辨別公母預防受精等等
他一直笑一直笑,拼命說:這個好....這個好....
其實我有一半是唬他的

清芳的死亡帶給我很奇怪的感覺
好像一直看得見死亡的半側面
雖然我們選擇不同的表達
但是我真正悲傷在心裡說不出口的
是清芳眼睛裡早就放棄的一種悲傷,那種輕笑
我彷彿懂得他的悲傷

Tom Waits 還能不能在煙霧瀰漫的午夜裡安慰著我
Anyway's the only way 他說 
I don't have a drinking problem
'Cept when I can't get a drink....

2005-06-10

父親的書架

Posted by Hello


小時候父親的書架上有一本小說叫何索《Herzog》,直到前幾年我才知道是索爾.貝婁(SaulBellow)的小說:小說中的主人何索為了多位前妻問題苦惱不已,而向親友和公眾人物瘋狂寫信,但卻從未投遞......
前幾天看印刻雜誌上紀大偉寫 Saul Bellow 又勾起一些回憶
我不記得這本書我看完沒有,當時我太小,很多書都是囫圇吞棗,這書應該早有譯本,在我手上時已經是破破爛爛的,我記得是藍、白底,漫畫筆觸吧.....順便離題一下
這期胡蘭成真不好看,那篇寫紅樓夢的,真是通篇意淫,我實在淺眼看不出胡蘭成什麼好,三百字裡抓出一大串"什麼什麼的""什麼什麼的"這樣的句子,就好像聽了個娘娘腔的男人在講話-煩都煩死了.....
我說哪兒啦 ? 喔 !! 何索 ---

何索是一條通往父親書房的線索
追憶才剛剛開始
每一篇小故事 每一個作者 每一個趨近的努力
每一次只要想到關於我父的種種
我就立刻湧上淚意
像掉到海裡
鹹鹹的海水瞬間灌入鼻腔
是一種無法掙脫的溺斃感
彷彿所有的氣結在那一點上
無法呼吸....

通常我一陷入這種暴烈的情緒 就會讓自己哭一下 順順氣就過了
有時候我也會緊急煞車 180度大轉彎

終於有一次 我決定靜靜地看著這種情緒流過我身上
我一次又一次地召喚它 像個女巫
我在波濤洶湧的情緒中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 情緒的power 和走向
我試著不去認同 保持距離 看著它走過
慢慢的 我減輕了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強度
譬如說 原來是A+ 練習以後是B-

我也把凝滯在人中部位那一點好比氣閥的點,慢慢地降至喉頭-這個改變是:我的淚腺不再受到這"舊創"的壓迫/"舊創"指的是我的父親,可能出於罪惡感可能出於自我懲罰,總之已經變成我生命裡機械反應,開關似的本能反射;但我不想一輩子受困在那些根本不必存在的負面能量裡 ~~EVEN 是對我的父親。

情緒的後面也許帶來一些你不敢逼視的真相
但走過它--我們會知道生命之大與安全
那是悲觀主義者所看不到的天空與美麗

2005-06-07

六四二三事

the journey ahead by brad austen Posted by Hello


六四已經過了16年。

當年,我像所有人一樣守在電視機前乾著急,可能我比一般人急一點,我怕我的朋友們憋不住跑去廣場前唱歌,加入學生的隊伍。
華視新聞說老崔不見了,擠眉弄眼地暗示他被中共抓起來了,我不信,一個電話打到了北京,是他爸爸接的,說他沒事,我這才放了心。
對於某些台灣的媒體我算是在六四的時候對他們有了本質上的瞭解,從此再也不信任 甚至是有些看不起他們。也許是我的偏見我很承認,但我看到他們的操作不比現在不下流,只不過現今這個社會大家流行演得更屁粒火一點,以前只敢下流在骨子裡。

後來我一直想去北京,朋友和家人都叫我不要去,說很危險,媽的!他們不知道,就是危險我才要去啊!
總之一直到12月初我才到了北京。
第一個認識的朋友也就是後來我的男朋友,
我劈頭問人家:「那天晚上你在哪兒?你在幹嘛?」
這哥們兒也沒客氣,當場眉飛色舞講起那個晚上的經過 - 我這朋友別的不怎麼樣,特別會說故事 ─ 北京人都會說故事,不過這個傢伙說的特別好笑,他會把王朔一整段背起來,每逢大夥兒在聊天的時候,一個冷不妨他就丟上這麼冷冷的一大串....我被他笑死了,後來才知道被他騙了。

他住在東交民巷和崇文門大街的東北口,我已經記不清崇文門大街的地理位置,只記得地鐵下一站就是前門,東交民巷在清朝時是有名的外交巷。
他家距離地鐵不到五分鐘的一個軍大院裡,好像是什麼國防科工委的,我問他國防科工委是幹嘛的他說是研究原子彈的,不過這回我沒信,因為認識他多了點,不會上當了。
話說回那個院子挺大的,有不少當兵的駐在院子裡,前後門都有崗哨,見著生面孔出入還會惡聲惡氣的盤人兩句─那也就是我普通話說的不錯的動力,不過平常他們也是些大孩子,嘻嘻哈哈的,沒事兒還要做做體操。 

他講到六四那晚他在三環外的一個錄音棚裡錄音,已經錄了一天一夜,頭昏腦漲的,半夜裡騎著自行車,怎麼覺得特慢?外頭又顯得特亂,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那回家以後呢?」我跟著問。
他說他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騎車回到了家,不一會兒電話響個不停,朋友們都在到處找人,報平安,我這朋友也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忍不住又想出去看究竟,他姊死活不讓,擋在門口指著他鼻子罵:
「瞧你這德性一出門準讓人當暴徒給抓起來 - 」
這這這什麼話嗎!我朋友氣得,也沒辦法,只好上屋頂去看。
根據他的轉述:一波一波由外地來的部隊不停地擁入北京城。
我問他是否親眼看見了。
他一臉我在說笑話的表情:
「當然!」他說:「就從屋頂上往下望,那些當兵的手上的短槍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呢!」
「什麼短槍?」我又問。
於是他比劃給我看,「短的機關槍,架在手腕上,而且- 」
他頓了一下:「那些當兵的個個眼睛發直,好像經過注射...」
他不再講了, 一反常態有點落寞的樣子。
我也就不好再追問下去了。

過了幾天,12月9 號,朝陽門有學生聚集,雖然很快被武警驅散,但各大校園內,仍不時出現一群懶洋洋『集體散步』的學生。
21 號早上,北京市內電話非常忙碌,大家爭相走告美國之音的廣播:羅馬尼亞革命了!死傷一萬多人,總統府被圍攻,總統齊奧塞斯科去向不明。
北大一夜之間出現了大字報『李鵬走失一條狗,名叫齊奧塞斯科 』
當天走在大街小巷,擦身而過的自行車,東單夜市的小吃攤,沸沸湯湯的傳遞著這些耳語。在64 的記憶猶新中,老百姓很想聽聽當時的李鵬政府怎麼說。
然而中共遲遲不願表態。
兩天以後,電視新聞裡的女同志如是說:政府尊重羅國人民的選擇。
人們的眼中充滿鄙夷:怎麼?自己人民的選擇就不必尊重了嗎?
在羅馬尼亞革命的前一個禮拜,12月14 號的人民日報上,刊登了一條簡單的新聞,說是有顆小行星正接近地球,但撞上的機會微乎其微。
可是在北京市民的繪聲繪影裡,世界末日彷彿就要到了。
「瞄準了,往李鵬家撞吧。」
「沒幾天好樂了,今晚共產共妻吧。」
大夥兒樂得反常。

彼時我的北京朋友都是哪些人呢?
有搞音樂的、美術學院的、北京電視台的、青藝的人藝的、北影的...還有一些無法歸類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跟我談六四,我也不敢太聲張。
這中間我見到了老崔,我們並沒有提起當初台灣媒體的那件事,也許我們都覺得骯髒,不想提。

那趟我待了一個月,待到身上的錢都花光了,當時信用卡在北京不好用,日常生活裡還是要有現金在身上方便;有些東西還用外匯券呢!因為我的朋友多,我男朋友的朋友更多,是故每次吃飯時我總有心理準備,常有些陌生的面孔擺明就是來蹭一頓飯的,再也沒見過第二面了。但那些也不重要,我只是想多知道一點人們的想法。

臨走前幾天,一個美院的朋友姓丁,就要去澳大利亞開畫展,我們常一起去琉璃廠去槽溪舊貨市場尋寶,算是熟的。此人有別於其他的北京朋友,安靜寡言笑容靦腆,擅長水墨半抽象畫兒,每次我問他一大串話,他會想半天然後不好意思地給我一個模糊的答案說:「還行!」
後來我才琢磨出北京人的還行背後真正的含義大概就是我們常說的"不知道"或"隨便"吧 ~~~
那晚和他和我男友三人吃完涮羊肉約莫9點多了,他突然提議:「咱們去美院吧!」
「好啊!」我說:「可是那麼晚了去美院看啥?抓鬼啊?」
兩個男人神秘地互望了一眼,再神秘地一笑,我心裡有譜了。

將近11點,我們從王府井的胡同裏七拐八彎地到了中央美術學院,美院長得一片漆黑,麼兒都沒瞧見,也就算了,反正志不在此 - 因為我已忍不住私下問了我男朋友,幹嘛這樣偷偷摸摸神秘兮兮?
他只回答我:「避人耳目。」便笑而不語。要死了,這麼一說我更興奮了,甚至聽到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摸黑上了樓,丁從口袋掏出鑰匙開了一間教室的門,扭開紅色的小燈泡:喲!是些小暗房呢!我沒敢吭氣,一旁靜靜地看著丁倒出藥水,包裡拿出自備的相紙,裁好,開始沖洗。
兩個男人神情略微嚴肅,所以我也沒發問,只是湊過去,看那些在藥水中逐漸顯影出來的照片,究竟是什麼玩意。果不其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樣,是那天晚上的照片。
亂哄哄的一片,像逃難似的,各各表情驚惶;有幾張是眾人七手八腳的將傷者抬上板車,雖說是黑白照片,可是有血,看得我觸目心驚。頓時覺得六四離自己麼近,近得卻一點不真實。
回家的一路上,我們一直沉默著,忽然丁跟我開口:「有件事想跟妳商量,但妳不要勉強。」
我問他什麼事,他又說:「沒事!明天中午妳帶相機過來吧!」
我還以為他要翻拍那些照片 - 並不是,卻是另一批東西。
是丁的一批漫畫,記錄六四的漫畫,技法依然是半抽象的,尖刀插在心臟上、被撕去的嘴巴....一共四十來張,我用了三捲底片。
丁問我敢不敢帶回台灣。
「沒什麼不敢吧!」我說:「他不致於搜我底片吧!」話雖這麼說我還真的有些顧忌。在中國大陸,You never know !

適巧另一位朋友託我帶四冊清朝乾隆時的畫冊,那宮廷畫家叫啥我早忘了,總之是破破爛爛的,每一頁都有一堆章,多半是乾隆的。我找了一個海關的朋友宋力,他是我在88年踏上北京識得的第一個朋友,神通廣大。

回到台灣,我找了幾家報社,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六四過了』。我不死心,又去找了幾家畫廊,希望是不是辦個展覽出本畫冊也好,但沒有人有興趣。後來我想到了孫越孫叔叔,就把東西帶了去找他商量,他還特別約了虞戡平導演來,然而聊了兩個鐘頭也是沒結果。記得在虞導演的車上我講六四的苦笑話給虞導和我另一個朋友劉貞聽,他們聽得都笑出眼淚來,我卻有些欲哭無淚的感覺,或許對大多數的台灣人,六四的確過了,但是對我,怕是過不了啊。

2005-06-05

給 梅豔芳     2004.1.12.

Posted by Hello



所有妳愛的人都來了
都戴上妳喜歡的花
再戴上墨鏡
低垂的眼裡有一點後悔、沒能多愛妳的悲傷
他們迷惘噤聲偶爾低泣或有一兩個偷偷羨慕
妳如此悍然美麗的
用寂寞扯開自己的乳房

但為什麼妳的夜總是太冷太長
而妳總也等不到那個永遠的新郎
我們只好給妳花給妳白紗
哭著送妳
嫁給死亡

2005-06-02

海邊閒記

Posted by Hello


夏日連作 - 韓舞麟

今天起早了,先去逛逛麥當勞。
麥當勞一如往昔:一桌剛買完菜正大聲評議市場經濟的婦人,
一個默默看報的老外,還有個淡中的女生,歪著頭一直講電話,一邊嘴裏咬著吸管,看樣子是翹課的。
回家後坐了一陣想寫寫東西,但這幾天陽台上跑來一隻蟋蟀叫得特勤奮特響亮,讓我老分心想到聊齋裡那成名的故事,找書找半天找不著,原來記錯了 - 不叫成名,叫促織,促織就是蟋蟀。

國語辭典裡有『蝦蟆促織兒』
注音 ㄏㄚˊ˙ㄇㄚ ㄘㄨˋ ㄓㄦ或ㄏㄚˊ˙ㄇㄚ ㄘㄨˋ ㄓㄜㄦ
(歇後語)一鍬土上人。蝦蟆和促織都同在一鏟土上。比喻彼此處境相同。
崇禎本金瓶梅第八十五回:你看誰人保得常無事,蝦蟆促織兒,都是一鍬土上人,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織兒無論唸ㄓㄦ或ㄓㄜㄦ 都很好聽。

午睡的時候就夢見那隻蟋蟀了 - 實際上是兩隻,碧綠色頭上小紅碎點,我正考慮要不要捉呢,門卻自動開了,兩隻蟋蟀就"蹦"地一下跳走了。

然而過了一會兒後我還是捉到了那隻蟋蟀:好小,深灰色的,我用衛生紙做了降落傘,送牠回地面,老在我這麼唱歌,我沒法專心。
哪兒知道過不久這聲音又來了,真的兩隻啊?敢情是促織兒二重唱?
適才的夢太炫了,可以去簽支樂透吧? 問題是這兩天我為什麼沒聽到雙聲部?
難不成是吐魯共合國來的雙聲發音?

後來我告訴了一個朋友蟋蟀的事他卻問我為什麼會放掉那隻捉到的蟋蟀?為什麼不養起來?
如果是我被人捉到了,也不希望被人關起馴養起來吧!

目前我只想被自己馴養,被我的文字馴養。
我有一個很好的角落放著我喜歡的半圓型桌子,桌子上放著電腦和檯燈,一本中文、一本英文字典,我就是在這裡,一字一字地,寫我的東西。
旁邊是落地窗,而窗外,便是觀音山的大側面,落地外有一個小陽台可以種一些盆栽,清晨時小鳥們喜歡在窗檯外吱吱喳喳,可是我的性子急燥,沒法待在陽台上太久,因為心裡好像有一台印刷機似的,總是不斷地有字句被彈出來,總是有很多話想說。
看書的時候也是這樣,看不到幾頁,就要跳起來寫下一些突如其來的字句,想法。看電影就還好,因為捨不得打斷那個電影凝結出來的時空感,不過有些電影是可以當MTV 來看的,張藝謀最近的幾部都在這種分類裡,即使去7-11 買個什麼回來都不覺得漏看什麼,偶爾看完電影會寫些筆記,近兩年大都寫在news98張大春的版上。

晚上下樓去吃飯,發現了一個老街小風景,寫來與諸君同樂:
每到黃昏,老街就有成群的燕子飛舞,因為看久了我也習以為常不以為意,然而方才站在街口正猶豫不知吃什麼好時,一陣沙沙類似蟬鳴的叫聲引得我抬頭一看,屋簷下一個燕巢裡有五隻可愛的雛燕頭, 像五枝帶著橡皮擦的大頭鉛筆整齊插在筆筒裡,當母燕一飛回來,五隻雛燕便伸長了頭張大了嘴賣力地叫著:
「餵我啦!餵我啦!」
燕兒家的正確地址在老街中正路96號 - 惠元藥局的屋簷下。

再晚一點,去淡水戲院看了場電影Meet the Fockers,觀眾十個人不到,光是看Robert De Niro、Dustin Hoffman 、Barbra Streisand 三個大牌之間的對手戲就笑死人了,況且還有Ben Stiller這個新生笑匠,那兩條疑雲重重的眉毛真是搶戲得緊啊!趕明兒007 要拍爆笑版的話找他應該不錯,至少可反諷一下那可憐的短命詹姆士邦Timothy Dalton。

回到家仍不想睡,倒了杯紅酒陶醉於淡水河面的美景:觀音山垂首看著她水中的倩影,那串串金絲銀線般的燈光在水裏暈染開來,彷彿一個顧盼生姿的貴婦正盈盈地輕笑,胸前起伏,而華麗的鑽飾跟著一波一波的襬盪,閃爍個不停,不遠處的天邊漸漸亮起了.... 我在靜謐中給自己寫信,問自己一些問題。

明天是朋友的結婚週年,答應去他們家做一桌泰國菜,我不知道他們幾年了,但還是感動,尤其在這個時刻。
我今年四十多了,朋友們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已婚的朋友約莫五年前開始,陸陸續續地離婚,有人甚至離了兩次,離婚的原因多半是外遇,配偶有了外遇,或自己變成別人的外遇。在這個的社會外遇其實很容易,除非你對婚姻有一種信仰和潔癖。否則在漫長的婚姻道路上,總是有機會,面對這樣的課題。
我個人是不相信婚姻制度的設計,我認為婚姻最不道德的設計就是:它提供了一個天長地久的假象。哪有什麼天長地久?朝夕相處的天長地久不過在地獄的隔壁而已,很容易走錯房間的。也因此我更格外地尊敬那些在婚姻裡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的朋友們。

但是偶爾,我還是有想婚的念頭 - 尤其,在有適當的對象時更會動搖,今年初就心動過一次,卻在深入細節的討論裡,突然好像被自己一巴掌打醒,趕快慌張地逃掉....不過話說回來誰又知道明天會不會再發生類似的情形呢?『不確定』不正是人生有趣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