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31

玫瑰達人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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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連作 / 窗 / 韓舞麟

請不要誤會,我從來不是個女性主義者,對於男人也沒有太大的成見,至於怎麼會對這個題目產生興趣,坦白說,我並不確定,只記得初次聽到男女之間竟有「睡覺」這樣的事,除了震驚以外,更伴有嚴重的食慾不振、卻不斷地反胃、沮喪以及無可名狀之害怕。我不敢相信我的父母也要做這樣的事,而我的父母亦無法得知,他們年僅十歲、早熟又憂鬱的女兒竟然是因為這個原因拒絕上所有男老師的課。
等到我國二那年的某一天,我放學回到家,客廳裡媽媽正跟個女孩說話,仔細一看那女孩竟是好久不見的鄰居葉姊姊,我高興地叫喚她,但她只是淡淡一笑,兩眼矇矓,表情卻有說不出的愁苦。隨即,媽媽揮揮手要我進房去,說她們大人有事要談。
葉姊是村子裡最漂亮最會唸書的女生,也是我的偶像,我從小就想效法葉姊姊:穿綠制服、唸北一女。基於好奇心的緣故,我把房門開了一條縫,秉氣凝神地聽著,但我什麼都沒聽到,除了葉姊姊的啜泣,和我母親偶爾的安慰聲。我只聽到我媽媽不停地說:「我會勸勸妳爸爸的……」

再晚一點,爸爸回來了,吃完飯以後,媽媽又喊我進房:「進房去唸書!」媽媽說:「快考試了吧?」
我嘟著嘴進到房間,迫不及待把耳朵貼在門上,好奇心是一種最原始靈敏的嗅覺,我知道葉姊姊的事情還沒結束,但會是什麼事讓她梨花帶雨?而必須求助於我的父母呢?
所有的線索只有門外父親的嘆氣聲,偶爾插上一句:「這事旁人不好管啊!」 
以我當時15歲的想像力,我只當是葉伯伯逼葉姊姊嫁給她不喜歡的人,或者是喜歡上某個人葉伯伯卻不讓她嫁,不過葉姊姊也只比我大五歲而已,怎麼會急著嫁人呢?直到葉家搬走以後,我才從媽媽的嘴裡得知這件事情的始末:原來在她高二那年,葉伯伯就把她送進一位體壇名人的家中,這位軍閥出身的老先生當年已過七十,卻因異常的體質和性需求,每晚必御一女,而且必須是幼女;十幾二十出頭的女孩子。葉姊姊下有三個弟弟、兩個妹妹,而葉伯伯只是個排字房的工人,剛續了弦,新婚妻子又大了個肚子,想必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吧!兩年後葉姊姊考上了師大,彷彿可以脫離禁臠的日子,但沒想到她的繼母又慫恿她父親將葉姊姊的大妹,也是個北一女的高二生,送進了體壇名人的家裡。妹妹沒有姊姊堅強,幾次自殺未遂,送回家後早已半瘋半癡。

直到現在我仍記得葉姊姊那張皎潔如月的臉龐,以及她動不動就臉紅的樣子,更有那個早上,她領著我們村裡一群小毛頭去爬後山,沿途她告訴我們什麼是金狗毛、什麼是含羞草,而我因為太小走不動了竟坐在路邊嗚咽了起來,結果當然是葉姊姊抱著我走完下山的路。快到村口的時候,我掙扎著要下來,葉姊姊笑著說:「怎麼了?害羞啊?要學含羞草把自己躲起來喔!」從此以後,只要看到含羞草,我就不由自主想到這一串、一大串的往事。

含羞草,Mimosa pudica,別稱知羞草、怕癢花、懼內草。豆目、含羞草科。葉互生,總柄很長,基部膨大成葉枕,全株生有毛茸及銳刺,高約為二十至六十公分。含羞草的葉子具有相當長的葉柄,柄的前端分出四根羽軸,每一根羽軸上著生兩排長橢圓形的小羽片,約在盛夏以後開花,粉紅色的頭狀花序散布在草原上,像一團團疏落的小絨球。一摸它,先是小羽片一片片閉合起來,跟著四根羽軸也合攏了,然後乾脆整個葉柄都垂下來。因為在含羞草葉柄的莖部,有一個儲藏液體的囊袋,它好像液壓機裏的油缸。平時,囊袋裏裝滿了液體。當觸動葉子的時候,囊袋裏的液體就向上部和葉子兩側流動,葉子在重力的作用下就下垂、合攏了,看起來就像是羞答答地低下了頭。等平靜一會兒,液體又慢慢從葉子兩側流回下面的囊袋,依靠液壓傳動,葉子重新抬起和展開,含羞草就又抬起了頭。

2005-07-22

玫瑰達人 (7)

macaygoncan by fernando Posted by Picasa


從捷運到河岸的盡頭,約有兩公里長,沿岸種植了不同的樹,可從頭到尾我只認得鬍鬚公公老榕樹,也不覺得不妥。然而自從玫瑰事件以來,體內彷彿有一隻沉睡的眼慢慢睜開了;我開始看到周遭植物的存在,除了上網逛書店,走在路上、我也會駐足在植物的旁邊,畫下它們的樣子寫下它們的特徵,回家後再設法找出它們的名字、身世、以發掘出更多的故事。而在尋找玫瑰的同時,我對仙人掌亦產生了興趣,網上查了查,得到一些有趣的資料:

清趙學敏《本草綱目拾遺》中記載,仙人掌味淡性寒,行氣活血,清熱解毒,消腫止痛,健脾止瀉,安神利尿,可內服亦可外用。及到了現代,藥用範圍已先進到抑菌、抗炎、免疫、清降血糖、抗癌等功效,亦可治療流行性腮腺炎。我還查到了:仙人掌果在墨西哥本是一種普通水果,有白仙人掌果、紫仙人掌果和酸仙人掌果。白仙人掌果剝皮後,果肉呈淡綠色,水靈剔透有如翡翠。紫仙人掌果皮肉均為紫紅色,多汁,色澤鮮豔晶瑩,似紅寶石。這兩種仙人掌果剝皮即可食用,甘甜中帶著清香。酸仙人掌果皮肉均為粉紅色,味道如檸檬,極酸,墨西哥人把它當做菜的調料用,或做成果乾,味酸、鹹,跟中國的話梅差不多。原產地墨西哥的火龍果就是仙人掌果的一種。更有報導說,每天食用一片仙人掌莖片,能消除人體內多餘的膽固醇、脂肪和糖分。而在植物學上,仙人掌科則分為四個亞科、約百餘屬、近五千種,分布區域以美洲及其附近的島嶼為主。
哇!五千多種!看來我那株枉死的仙人掌從此身世成謎了。

吉姆聽我說完仙人掌的遭遇後,哈哈笑起來。他是個極容易發笑的人,五十歲的男人看起來猶如三十五歲的模樣,可能因為把的美眉越來越年輕的關係吧!他從以前就是個玩世不恭的樂天派。
「我陽台多的很,改天妳自己來選。」他邊笑邊說道。
「是一樣的品種嗎?」
「不一樣吧!我不知道。」
「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
「你從哪裡弄來的?」
「不知道。是泰國還是馬來西亞?又好像是越南....」吉姆依舊笑呵呵的。他就是這樣,問他什麼都不知道,但你若問他哪裡的美眉最正?他就會口若懸河地講上半個鐘頭;越講越眉飛色舞。

吉姆住在離我不遠的半山上一棟很大的公寓裡,正好俯視小鎮所環抱的出海口,視覺上美地驚人,氣溫也比平地低上三度,即便在盛夏,依舊舒爽宜人,我去過幾次,光是聽那蟲鳴鳥語,風濤葉浪,便足以令人豁然開朗,何況更有『林壑斂暝色,雲霞收夕霏。』的氣象萬千。只可惜他常常不在家,他是個極專業的錄音師,常在國外工作,年前他在清邁買了塊地,打算蓋一間大錄音室 - 全亞洲最大、最淫蕩的錄音室;吉姆如是說,露出他那又壞又純潔的招牌笑容。我不太懂最大和最淫蕩有什麼關係?但我並不打算問,對於吉姆這種人不須要懂,懂了說不定就會痛苦,就會失去許多樂趣。

不只是吉姆,一般的男人我都這麼看待;即使連我的前夫,我亦希望自己能保持適當的距離,男女的構造和需要太不同了,不瞭解這一點很容易產生誤會進而演變成悲劇,我想這也是我一直不想結婚最大的理由;有些事,看得太清楚、想得太多、就沒意思了。
或許是我成長的環境,周圍大抵是些所謂的藝術家,換言之也就是世俗標準下、那群超自私、超孤僻、超不切實際、而且多半是些極度好色的傢伙- 吉姆便是那種只願將肉體放大成理想、而後赴湯蹈火的人。有意思的是多年來他十分樂於分享他的豔史供我窺奇 - 一點兒都不怕我害羞,不過他也沒看錯,我只會嫌他不夠刺激,哪會怕它太奇情?

是不是男人都有對異性吐露性事的嗜好?除了吉姆,我尚有其他的男性朋友亦有此癖。而就占星學的觀點來說:我的火星坐落在雙子,的確有著田野調查員的熱忱和行動力,也難怪我從來都"不恥下問",當有了一兩次溝通後,我那些異性朋友便樂於當我是哥們兒般的告白,這跟他們同性之間的三分炫耀、七分吹牛又不一樣。相對的,女性間這種床第之事的討論或交換,就比例上來講,似乎要比男人少多了。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不代表什麼真理通則,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看似純樸的小鎮,竟推翻了我這個業餘調查員多年來的專業判讀;我一直以為,在性的領域,女人是一種沉默、被動的性別。

2005-07-17

玫瑰達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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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 / 霍達華

偶爾我也會在傳統市場裡看到那幾個麥當勞婦人,提著滿籃子的蔬果魚肉深紅碧綠又黃又白的 - 說也奇怪,這些柴米油鹽的事、彷彿抹去了她們臉上那一種嚴苛的線條,使得人也親切好看許多;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 - 那個在麥當勞裡演說的婦人的感覺,彼時我正蹲在魚販面前猛搔頭;魚攤上只剩下兩斤的活蝦,原本一斤一百,現在魚販要兩斤一起賣只賣一百五,可我一個人吃不了兩斤,又不想吃冷凍蝦,正愁地緊,她的聲音在身後銀鈴般響起,「老闆這蝦怎麼賣?」
走出市場的時候我們手上各提了一斤濕答答、垂死掙扎的蝦,我已知她夫姓丁而她叫淑雲,三十多歲,一兒一女,我們約好下次一起去麥當勞再聊 ─ 因為我們都覺得先讓那些蝦子下肚比喝一杯沒啥味道的卡布其諾來得重要;這就是女人和女孩的基本差別。

但其實我只有失眠的第二天早上會去麥當勞,沒有特別的裡由:既不為它的滿福堡也不為它的卡布其諾,我沒仔細想過,反正就是不由自主;誰叫它離我只有五分鐘的路程,誰叫它那麼大、冷氣那麼涼、景致又那麼好,那跟坐在自己的陽台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尤其是一夜沒睡撐著兩眼惺忪,那感覺我無法形容,只覺得失眠的第二天早上,呆坐在麥當勞室外的花園、面對著青山綠水、邊打呵欠邊喝咖啡,實在是舒服透明到無與倫比。

與淑雲第一次交談的印象不壞,那些新鮮便宜的蝦也讓這感覺更真實,真正的原因我想是我再怎麼冷淡仍然無法漠視人跟人之間那層起碼的善意,也許在某一點上、我彷彿判讀出什麼,感覺到喜歡、或不喜歡的同時,卻也意識到了這點喜歡或不喜歡很有可能是偏見、是錯的,極有發展成偏執狂的危險。所以當有一天早上我又頭昏腦脹的出現在麥當勞時,淑雲等一夥人早就在她們常坐的圓桌上朝我不住地招手,我便端著卡布其諾、划起嘴角朝她們走廊去;雖然我很睏,很想坐在外面大口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氣。
「林姊!」她親熱地喊,『姊』字拉得很長,好像在唱藝術歌曲:「妳早啊!來一起坐嘛!」
另外三個婦人亦笑得含苞待放。
「嗨!」我說:「妳們也早啊!」
淑雲說:「我來介紹:這是阿珠、三八如和美美。」
被稱做三八如的女人馬上抗議:「靠腰!本來不三八的都被妳叫三八了。」
眾女嘰嘰喳喳笑罵成一團,我也一旁嘿嘿乾笑,有點跟不上她們的拍子。在她們的笑浪裡,不知怎地我竟有暈眩的感覺。

Erik H. Erikson,新佛洛伊德學派中著名的學者,他將人生的發展分成八大階段。在每個階段,都會存在著些內在與人際的危機。如果能夠將這些危機解決,人生也就得以成長,順利進入下一階段。但如果在該階段,有些危機並沒有處理好,那麼這些危機就會造成這個階段的遺憾,並且問題也可能被延到下一個階段去。中年的這個階段,是艾氏所分的第七階段,在這個階段中,重要的人生發展目標是:養育小孩,引導新世代,創造及利他。如果無法做到,便會成為自私自利,離群索居,與他人缺乏親密關係。
老實說我覺得我正處在這個危機中;自私自利,離群索居,與他人缺乏親密關係,這三項彷彿我都沾上了邊,不過我總自我安慰道我的自私自利比較是一種節制與禮貌,這也因相對的人才能突顯出準確的定義:譬如說:我不會因為自家沒有熱水洗澡,就跑到對門完全不認識的人家,半夜一點多像刑事組一樣地敲門,並大喊:「我的熱水沒有了,可不可以借妳家洗澡?」
別懷疑,這正是我對門的寶妹跟我第一回交手。
寶妹的故事等一下再說,光說我如何找到現在這個房子就費了好些周折,這得從那天李伯伯家開始,只因李伯伯住的那條小巷子實在太可愛了;日影斑駁花木扶疏,十來戶人家而已。小時候家裡住的都是平房,所以這種眷村的味道,剎時就像童年時那棵大玉蘭樹飄出的陣陣香氣,不斷吸引著我,帶我回到一種懷舊的情境。我隨口問李伯伯:「這兒有房子租嗎?」
李伯伯沉吟了一會兒,嶄釘截鐵地說:「有。」
當然就跟著去看。一看之下卻喜出望外:房子並不大,是四個正方型集合而成的長方型,院子卻出奇的大,陽光沛然燦爛,我彷彿就看見這空房子變成我理想中的品味,而我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喝冰啤酒看小說。經過李伯伯的居中幫忙,我聯絡到了住在台南的房東黎先生,見過面交談了以後,房子也租下來了,我開始粉刷、拆隔間、鋪地磚、裁窗簾、做燈罩、拼家具、忙得不亦樂乎。房子才弄好,適逢中秋節右大潮的晚上,颱風撲天蓋地而來,倒灌的海水把岸上人家的磚牆打得粉碎,老樹連根拔起,好多人家都已徹離。我住得較高,然屋裡還是灌進了80多公分高的海水,以致前半夜我不斷地往外舀水,下半夜實在累癱了,蜷在餐桌上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凌晨醒來水已退了,家裡跟沙灘似的,一堆沙上更有些奇怪的垃圾:草帽、小孩皮鞋,仔細一看牆角居然還有兩隻活蹦亂跳的小魚,和一隻青灰色、拳頭大小的蟹,看起來很緊張。我望著它半天,嘆了口氣,拿了雙筷子把它夾進鍋裡,送它回到海中。
這還沒完,之後整個管線又因地震而爆掉,浴室裡突然就多了個小瀑布,而隔壁每晚十點鐘必噴殺蟲劑的女人老是半夜裡咒罵嚎哭 ..... 唉!我早知道的,幸福,其實就是不無遺憾、好事多磨的兄弟。

這天,我把水費一萬多的繳款收據寄給我的房東打算中止租約;這房子像個過動兒,弄得我筋疲力竭,不免有點打退堂鼓的意思了。我沿著海的另一邊走到郵局,想起正好需要刻一枚印章,抬頭一望,前面可不就是一個大大的『印』嗎?
巧的是刻印的隔壁,正是我現在的房東阿嬷的住家,那時她一樓在賣刨冰。
我邊吃著芒果牛奶冰邊用台語隨意地問道:「阿嬷,附近有厝要租人冇?」
阿嬷看看我:「有啊!我五樓就一間。」
我驚跳起來 - 海邊的房子!多少年來我夢寐以求的就是一間海邊的房子,每到一個海灘我也一定會許下這個願望,沒想到機會掉在刨冰裡,我竟有不知所措的感覺。上了樓進到屋裡,落地窗一開、我當場傻了;青山綠水近在眼前,一隻白鷺鷥橫空飛過。採光隔音都棒極了,我無法抗拒了,半個鐘頭後,我已用新刻好的印跟阿嬷打好了租賃合約。

房東阿嬷有一個好玩的名字叫柳烏粽,這是我打租約時看到的。我問她為什麼叫烏粽這麼可愛的名字,一旁跟阿嬤開講的老婦人插嘴道:「瓦叫鹼粽,啊有古錐冇?」一臉正經的樣子,烏粽阿嬷則一旁捂著嘴笑。
鹼粽阿嬷又問我:「啊妳一個人住?」
「我一個人住。」
「有老公冇?」
「冇。」
「有男朋有冇?」
「有。」
「啊妳兩人有睏做夥冇?」鹼粽阿嬷兩眼發亮、湊近我、笑嘻嘻地問道。
「唉唷!鹼粽阿嬷妳麼老三八!」我亦笑嘻嘻地回答她:「有睏冇睏不能跟人講啦。妳有夠狗仔隊喔!」狗仔隊這三個字她聽懂了,一臉得意地咧著嘴,露出兩顆金牙。

2005-07-16

玫瑰達人 (5)

oriet by Erin Huber Posted by Picasa


這事令我不禁對自己有了個浪漫的想法;也適逢我四十歲、極需要做個人生大清倉之際,還巧的是,幾乎在同時內,我老是看到蘇東坡『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這個句子在眼前晃來晃去。如此一來,我也心安理得的晃來晃去,晃到了這個小鎮,並意外地住了下來。

小鎮原本是個漁村,古早卻是個熱鬧繁華的商港,鎮上曾有一條鐵路,人們坐在老火車上靠著窗,一路經過稻田經過河邊的紅樹林,去到更熱鬧繁華的市中心。
如今老火車已是少數人的記憶,自從小鎮有了一條又快又乾淨的捷運以後,小鎮很快恢復了昔日的繁華 - 以前是港口,現在是觀光盛地,每逢假日來自各地的遊人擠得小鎮水洩不通。但小鎮居民樂得很,房價飆高不說,連商機都無限地令人眼紅。
街上的店舖原本很鄉鎮規格:破舊而簡陋,即使是一個牙科診所,猛一看我還以為是侯孝賢那樣級數的導演戲中的場景。
那樣古老的小鎮業已隨著老火車轟然走遠了。

搬來的頭兩年,我持續在一種興奮中,卻是放鬆而懶散的,生活裡一點一滴起了變化,譬如說我會花很多的時間去散步,去看麻雀和水鳥,坐在不同的天色裡發呆,而且一點罪惡感都沒有。
需要越來越少了,日子也隨之越來越有味兒,時間似乎也沒有太大的意義了,我只消抬頭看看太陽或月亮的位置,從此錶,也失效了。
急什麼呢?我告訴自己:「妳又哪裡都不去。」

李伯伯是促成我住在小鎮上的第一個意外;那天,我跟兩個朋友來玩,如一般的觀光客,該吃的都吃了,該看的也都看了,正要往回走,朋友赫然大叫:「等一下!」
我們正站在一條小巷口,也就是李伯伯家的門口。李伯伯的大門是敞開的,我那多年來一直在做義工的朋友居然就往人家的院子裡走,嘴裡還嘖嘖不已:「哇好可愛喔!」一臉小女孩看到哈囉 kitty 的迷幻表情,可她看到的是李伯伯滿院的盆栽:大大小小、掛在花架上、擺在地上的、奼紫嫣紅、繽紛奪目的值物。
我拉拉朋友的衣袖,想跟她說,這樣闖入民宅不好吧…
然而朋友渾然不覺,只是不停地驚嘆:「哇!起碼有一百多盆吧!」跟著,她貼在人家紗門上大喊:「請問有人在嗎?」
李伯伯慢吞吞地走出來了。一看就知道是個老榮民,黧黑堅毅,約七十多歲,但身子骨還很挺拔。於是乎朋友跟李伯伯攀談起,不外是詢問這滿院子盆栽的種種細節,李伯伯也頗耐心地答,卻沒什麼表情。我因為聽不太懂,便透過紗門往他屋裡張望;佈置還挺典雅,牆上掛著橫幅直幅的都是國畫。一看到畫我的鼻子就癢了,馬上露出了我朋友看到盆栽的表情。
「伯伯你好多畫!」我驚嘆,一面戀戀不捨地往裡瞧,「伯伯都是你自己畫的嗎?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剎那間李伯伯露出靦腆的笑容:「是我自己畫的。」說著推開紗門讓我們進去。
先父收藏約有一百多幅國畫,其中不乏名家,因此我還算有一點眼力,我望著牆上大大小小的牡丹脫口而出:「伯伯你的牡丹跟胡克敏好像喔!」
誰知道老先生呵呵地笑起:「是的,我學的正是胡克敏。」
李伯伯遂變成我在小鎮上的第一個朋友。

2005-07-13

玫瑰達人 (4)

Fusion by lynn ede Posted by Picasa


陽台上相遇後第三天,我和前夫看了一場張藝謀的『英雄』,可能事前兩人對這部片子的期待都太高了,以致於電影散場後,竟不約而同陷入冗長且尷尬的沉默,遽爾前夫哈哈兩聲說:「我想,這時候吃碗老張牛肉麵是個不錯的idea。」
前夫是一個每次不小心說出來的話都很好笑,但真正要努力說一個笑話的時候,通常都很難笑的人。除此之外他在事業在生活上,倒是精明穩重學養豐富,因為工作旅行和其他緣故,他一直樂於、也享受他的單身生活。
『英雄』之後前夫飛到了羅馬,寄給我一篇饒富異趣、類似觀光導覽的e - mail,於是我們開始勤快的e – mail 往返,一個英文一個中文、一個學文的一個學工的,結果經常是雞同鴨講,即使是鎖事也讓我樂不可支回味無窮,兩人的差距不經意創造了許多突兀的想像空間,以往我交往過的男人都跟我一個樣兒;都是些既自私孤僻、又不實際的傢伙,這些年折騰得我累極了,也許是該有一個不同的人,說不定能甦醒我些什麼。雖然說我的出發點還是挺自私的。

其實我本是個熱情而天真的人,冷淡只是我選擇的柔焦鏡片,意圖加強或降低人我之間的反差,一方面又使自我的影像保持清晰、使得生活裡多一點柔和的光暈,而小鎮,不過是我的自戀變奏曲罷了。然而就算自戀亦有程度、需要、及表達上的不同,有的人需要很大的舞台和很多的別人來完成他的自戀,也有的人如我,只需要一個依山傍水的陽台及一盞不滅的檯燈,在不停的書寫中拼湊自我破碎的面貌,事情猶可反過來說,在我日漸明白自己的熱情與天真之際,我亦同步縮減那過於繁瑣虛幻的感情,且說冷淡就像一把剪刀,不斷修飾自我的傲慢與驕矜- 這跟玫瑰花必須定期修剪,似乎有那麼點異曲同工之妙吧?!

小鎮之前,我就是你在城市裡任何一個街口都會遇見的女人;面無表情,總也疲倦,儘管如此每天我仍然把自己弄得很忙碌,以逃避那些空虛的、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那也是個夏天,我才辭去了畫廊的工作,正在面試一個新的工作:一家藝術拍賣公司的公關經理,老闆在美國唸過書,跟我待過同一個城市,當我們講到那個美術館二樓、那幅幾乎有半個牆面大的米羅畫作The Birth of the World時,驀然一陣寂靜無聲,跟著,老闆笑一笑,問我理想的薪資是多少。正好桌上有個大計算機在我面前,我打了個數字給他,他接過一看,爽快地答應。此時我的手機響起,我說:「對不起!我出去接個電話。」老闆做出『請』的手勢,一臉笑瞇瞇的。再進來,老闆瞇著眼問:「什麼時候能來上班?」
「七月一號吧!」我笑答:「讓我再多遊蕩幾天嘛!」
「那就七月一號見囉!」老闆追問一句:「這個價錢沒錯吧!」把計算機又推到我面前。我不經意的一瞥,瞬間傻住了!剛才我打的數字明明是6,眼前卻是個"看妳怎麼辦的5"。 我心裡迅速轉了一圈,暗想:這老闆打的是什麼主意?只是要減我一萬塊錢還是測驗我其他的品性?誠實?協調性?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preview我的公關技巧?
我只想了一下,隨即笑著對老闆說:「我剛剛打的不是這個數字。」
「妳打的就是這個數字。」老闆面不改色地說。
「喔?是嗎?」我笑著起身,「糟糕年紀大了,忘性比記性強。」一邊拿起皮包一邊伸出手來:「陳老闆,很榮幸認識您,您這兒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想當然爾,七月一號我並沒有去上班 - 很多事情其實沒那麼複雜,只是原則性問題。

2005-07-10

玫瑰達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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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玉 / 瓶花

我那非常崇拜芬多精的前夫是一個跟我完全相反的人,他全部的生活就是PDA上的行事曆:一年飛十萬公里,一個會接著一個會的開,什麼事情都是效率擺第一。實在很難想像我們倆居然會碰在一起並相愛結了婚;那也是在一個朋友的大陽台上,開著cocktail party,認識的不認識的,可有可無地聊天,我一貫在人群中搞孤僻 - 請相信我我真的也不願意,總之,我拿著撕成一條條的衛生紙正在研究陽台上的風向,約莫我前夫在一旁冷眼看得好笑了,驀地開口道:「這麼無聊啊?」
然後我們都笑了。也就順便聊一些天氣啦、怎麼認識主人的簡單話題,聊著聊著他突然講到他閣樓上的陽台、植物、和鴿子大便,一本正經地。我覺得實在太好笑了這個人,就一直聊到了床上,不過那也是不小心而且是幾個月以後的事情。

果然拔掉了仙人掌後不久,新的後悔像芽似的,困在我的皮膚裡不時騷動著;我不斷地自責;怎麼可以因為其旺盛的生命力而剝奪了它生存的權利呢?那株仙人掌待在我的陽台上至少半年以上,我也曾分享它的成長,那些喜悅、單純、無法言傳的時刻,而這麼多年來的離群索居,不就是為了要找回生活裡那點最基本、最單純的喜悅?難道必須在不斷的懊悔中,我才能看到生命中正要走遠的背影?究竟還要錯過多少、我才能幡然醒悟?只因我自以為正義的粗暴,卻再也沒有機會知道仙人掌叫什麼名字、它的身世和習性了。

許是愧疚之心令我行動力大增,這日黃昏,我去到了小鎮上的花市,打算選購我理想中的玫瑰,然而仔細逛了兩圈,只看到稀落的幾棵迷你玫瑰,細細瘦瘦的,毫無修剪,賣相實在不佳。記得去年和前夫在士林官邸看到的那些玫瑰也是這般慘不忍睹,孤枝野藤似地長;前夫告訴過我,因為玫瑰只在當年的新生枝條上才會開花,因此應將開過花的枝條修剪掉二分之一的長度,切口宜平整,並與腋芽呈四十五度平行,保留三到五枝最年輕強壯的主枝,再將留下的主枝截短至一百公分左右的高度。而每隔一段期間必須淘汰老的主枝,同時培育新的主枝,以維持生長。我以為這是最基本的常識吧?!顯然那個賣花人不這麼想;我不過隨口問了幾個問題 - 賣花人卻滿臉陰霾,一律回答不知道,於是我懶得再問,步出花市後不知怎麼地有點悵惘,竟濃烈地想念起前夫來了。

前夫帶回玫瑰的那一天才過清明,涼風中有海的甜膩,可他光亮亮的額頭上卻冒出豆大的汗珠,一顆顆,沿著臉頰滾落:他是那麼心無旁鶩、喜孜孜的,將玫瑰移植到大盆裡,一邊鬆土一邊叮嚀著我,該如何澆水如何施肥和除蟲,我站在他的身後,虛應著,卻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嗡嗡的只想著只想著,啊!這個男人,我愛上他了嗎?這個想法令我惴惴不安- 我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愛任何人了;原來這個想法一直只是個偽裝而已。我很驚訝自己仍然需要偽裝。


睡前我又上網找了些資料:原來玫瑰依花朵大小、樹形及開花習性尚可分為四大種類:
一是大輪系統:花朵大,花徑在九公分以上,花開一至三朵,株高約80 到120 公分。
二是中輪系統:花朵直徑為五至九公分,株高約60 到100 公分,植株分枝較多,花成束狀並開,可開三到八朵。
三就是方才我看到的迷你玫瑰,為小型灌木,花徑約三公分,株高在15 -60 公分之間,葉片、花朵均較一般為小,以盆花及花壇栽培為主。
四是蔓性玫瑰:有攀緣性,枝條第十四節以後才會開花,主要供庭園佈置美化用。
那麼我陽台上的那株玫瑰,高度僅及腰部,應該屬於中輪系統吧,花朵開起來有半個拳頭大,淺粉紅色的,幽香而柔美。但我實在太懶,懶得定期施肥除蟲拔雜草,是故花越開越小,瓣數越來越少,我心知肚明,即便沒有仙人掌的入侵,玫瑰花也是兇多吉少,
如同我們只維持了八十九天的婚姻般命運多舛。

2005-07-01

玫瑰達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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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Plant by Charles McChesney

那株死去的玫瑰是我前夫帶給我的。我的前夫有一百多株玫瑰,前院後院,各種顏色和品種,當然他有一個很大的院子,沿著後院走甚至可以走到溪邊,遇見野鴨和土撥鼠。我沒去過他家;我們的婚姻關係很短暫,短的來不及走出我的家門,就沒有了,老實說當時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有一百多株玫瑰的前夫並不代表我能養好一株屬於我自己的玫瑰,雖說玫瑰的壽命甚且長過我和前夫的婚姻,但當它真正枯萎的那一天,我依舊忍不住有些落寞,就像我跟前夫之間的關係又拉遠了好幾百公尺,這說起來真是一種微妙矛盾的感覺,當我拋棄了婚姻這個形式上的締結後,反而有一種新的安全感跑出來,例如說:我再也不必強迫自己知道或擔心他的行程,這麼一來反倒有一種出其不意的快樂 ─ 尤其當我到接那些來自旅途中、前所寄的、奇奇怪怪的明信片時更是這樣誠實的感受到。

認識我之前,我的前夫就是一個時常需要旅行的商人,認識我之後,他只是在我這裡停留的久一點,我們的愛情不如他的護照準確和實用,關於這點我其實沒有太多的意見,也許我冷淡太久了,能夠掉進愛情裡甚至衝動到結了婚,我想我還不算冷淡到無可救藥吧!然則對於這種離別的、相聚的、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卻是出於真心的無法忍受,或基於我對"人"總有一種無法說明的厭煩吧!這人,包括了我的親人、好友、我的男人、嚴重的話甚且包括了我自己。

為了撫慰另一種說不出來的失落感,我決定再去花市選一棵玫瑰,同時我希望這株即將被我馴養的玫瑰有更多更好的生存機會,所以上網找了些基本資料 ─ 我鄭重地告訴自己:這回,可是來真的了。

我得到如下的資料:
玫瑰,薔薇科,別名又叫薔薇、雜交玫瑰、庚甲花、洋玫瑰、刺玫花、徘徊花。徘徊花這名字是古人給玫瑰的別稱,因其花香馥鬱,徘徊不散。清陳昊子園藝專著《花鏡》中說道當它抽新枝時,老枝易枯;將新枝移植,則老枝仍茂,故俗呼為離娘草。它媚如梅,香賽桂,亦稱它梅桂。學名:Rosa rugosa Thunb,落葉或常綠灌木,枝條伸展而有銳刺;葉為奇數羽狀複葉,互生,小葉卵形,先端尖,銳鋸齒緣;園藝品種數萬種,花單生或聚生,單瓣或重瓣,瓣倒卵形,雄蕊多數,色彩豐富,香味優雅,花梗被絨毛和腺體,萼片卵狀披針形,先端尾尖,下面密被柔毛和腺體;花廣分佈於北半球、原種及園藝栽培種繁多,陽性植物,喜肥沃,排水良好的微酸性粘質土壤。

選購玫瑰花之前請讓我先略微描述一下我的陽台:它是個長方形,三十片磚塊長,五片磚塊深。足以躺下來做日光浴而旁邊放一只小茶几,東面有個洗手檯,左右各有一個水龍頭,西面的那個上方有盞壁燈可從來不亮。牆面一半貼磁磚一半是白色的粉刷,磁磚是鈷藍色的,地上的則是豆綠色,洗手檯下有個排水口,所以清洗起來是又快又容易,我約莫一年容易個一兩次吧。不時拿水沖一沖是有的。陽台外有六米寬的河岸,河岸後有一片寬寬藍綠的海面,海面上躺臥了幾座婀娜多姿的山,山頭上經常覆蓋著白雲、而雲後是袤廣的天空,植物在我的陽台上不但有充份的日照更有流通的空氣;那棵茂盛而百毒不侵的蜘蛛蘭便是最好的證明。
蜘蛛蘭則是前夫從自家院子裡摘下、揣在口袋裡、坐著飛機經過好幾個時區、一番周折後才種在我陽台上的,其名稱由花朵的形狀而來:花瓣細長,且分的很開,酷似蜘蛛的長腿,而花朵中間的部分則被看作是蜘蛛的身體。和很多蘭花一樣,蜘蛛蘭的拉丁名也是源於希臘語,蜘蛛蘭的拉丁名 Arachnis 就是由希臘語 arachne 演化而來,意思就是蜘蛛。亦有蜘蛛百合、螫蟹花之稱。它的花莖扁形直立葉叢中,頂生散形花序有小花七至十二朵,自外往內陸續開放。花潔白清純,有如香草之芳香,可稱的上是自然空氣濾清器;前夫說等到它們一直繁殖以後屋內的空氣會變得更好,我每天呼吸著芬多精就會變得很high,想要做很多的事情精力旺盛的不得了 - 這根本違背了我的生活哲學,所以我聽了也只是笑一笑,並不放在心上。

我喜歡懶散的、清爽的、有質地、有自己的生活方式。這跟我由來已久的冷淡想必有絕對的關係 ─ 多年來我不看電視不讀報,對於「群眾」這樣的概念或事實,總是戒慎恐懼保持距離,我對於感覺不到自己這件事有莫大的恐懼,這也是我所以能待在小鎮上三年多最主要的原因吧。卻沒想到在這樣的小鎮上,我仍不免涉入了人與人間的迷惑與拖沓,我怕這樣糾纏的感情型式遲早 - 等到我煩透了的那一天,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陽台上的一株植物也不是不無可能。只是不知道誰會來為我澆水除蟲拔雜草?

因為玫瑰花的凋亡,我一氣之下把那些仙人掌都拔了,連原來那棵大小如插滿傘的傘架般的母株,都拔得一乾二淨 - 雖然事後想來是有點意氣用事,但在感情上我總是不齒入侵者的角色,儘管不必然是玫瑰的死因,但委實令我不爽的緊 ─ 可見我的生活有多麼平靜,平靜到必須跟植物不爽 - 說不定還真是吸了太多芬多精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