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18

夢張

.攝影霍達華

近來夢境頻繁有趣  卻因疏懶沒有當場記下
瞬間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今晨夢見張愛玲騎摩托車(美麗佳人奧蘭朵裡隨風馳騁的場景)
穿著一襲薄杉  飄在速度中像仙女身後的雲彩
一朵朵 花似的捲起舒放 
美麗的無法言語.....

有趣的是夢中見的是照片
我不太相信照片中的人是張愛玲
便湊近眼前看
那一張張是黑白上色的照片  
嘴唇腥紅欲滴  肌膚吹彈可破
真是栩栩如生如在眼前
而當我湊近看的時候照片也跟著 zoom in 放大
我仔細看清楚的同時心裡亦想過:可不是 可不是張愛玲
就在此刻張愛玲突然回過頭   跟我眨了個眼

我就一下嚇醒了過來
知道是個夢  又安心睡下
接下來夢到我在偷喝羊肉湯
不好玩  就不記了



又:日前聽到大春先生節目中跟喬伊思小姐聊起:最沒禮貌的幾件事中其一是跟人說昨晚的夢。我這夢是今晨的,比最沒禮貌又多了點沒禮貌,我太知錯,只有自己罰自己面壁噤語...

2007-01-15

我媽媽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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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陪我媽媽做年菜,順便聽她說些大雜院、中華日報的老故事。雖然她說過好幾次了,可我仍然聽得津津有味:院子裡有一個排字工人的老婆渾號"母老虎",聽說她高頭大馬而且三字經成串,所有人都怕她極了。想不到我媽第一次跟她交手就把人家"卡叉"給結束掉。她居然罵人家:「看什麼看沒看過啊?講話大舌頭,又不會講國語,又沒有我漂亮,妳還好意思兇?」據說母老虎聽傻了,愣愣的站在原地也不知回嘴,往後老遠看到我媽媽就繞道而行。

還有一次我爸跟報社的主筆吵架,吵了兩天還沒吵出個頭緒,所有人都來勸了,鬧得沸沸揚揚。我媽氣起來,跑到報社衝進會議室-一群人正在開會呢!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指著那個姓林的主筆鼻子就開罵道:「怎麼啦?酒醒了沒?說不清楚是不是?那我來幫你補充好不好?事情的經過就是:前天晚上你喝醉了,在我家打牌的時候摸唐瑛的大腿,唐瑛罵你,你還死皮賴臉的纏著人家,我先生叫你不要鬧,你不聽反而鬧得更兇,所以大家吵起來,我先生是打了你兩拳,又怎麼樣呢?你把我女兒嚇得哭一晚上你知不知道?」不拉不拉一串連珠砲,末了她還說:「我的話你聽懂了嗎? 聽不懂沒關係,我弟弟馬上到 ─」

我插嘴問:「舅舅那時候在混嗎?」
我媽愣了一下:「沒有啊!」
「那妳說弟弟馬上就到 - 擺唬爛啊?」
我媽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趕緊又補充:「可是我有一個好處,我從不罵髒話。」
「對不起那我贏妳,」我得意地說:「我不但很會罵髒話還會用五種不同的語言罵,哈哈怕了吧!」
我媽搖搖頭,走了。

吳興街時代,常有作者跑來我家送禮,兩隻老母雞啊!一盒蘋果啊!往往我爸爸會留人家下來吃飯,我和弟弟就在廚房的一角玩耍邊看著母親做飯。等那送禮的作者走後,我媽把禮物收起來,跟我爸說:「稿子登出來以後把禮物退給人家吧!我看他那鞋都開了口 ....」我則一旁生著悶氣,氣我媽不近人情,那粉紅色的大蘋果多漂亮啊!長大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才是最懂人情世故的。

我對我母親的長成非常有興趣,儘管她說的不多,總是要我一句一句的問她才肯說,而且是這幾年才說得比較多。只有一件事她會說個不停並越說越來氣,就是她的兄姊欺負她的記憶:我那五個舅舅中,最衝動跋扈的就是我大舅,蠻起來會打我外公和底下八個弟妹,只有我媽媽敢反抗他,還記得一個大年初二,媽媽帶我們回迪化街給外公拜年,不曉得大舅又發了什麼脾氣,滿口三字經就跟我外公幹開了,我媽一句話不說衝進去一個痰盂就飛到我大舅頭上,嚇得我縮在牆角半天不敢出聲,心想真糟糕!大舅的紅包還沒拿呢!後來外公就住到了我們家,每天在我小學的後門口接我放學,我很少開口跟他說話,小時我挺沉默,多半是因為害羞。不過我很喜歡我外公,他是開朗的老人,大概鴉片抽多了,人也HIGH HIGH 的,總是笑嘻嘻。鴉片泉外公一輩子沒賺過什麼錢,倒是抽鴉片抽掉了大半個家。往生後的分遺產,吵吵鬧鬧好久,我媽媽只拿了一隻外祖母的翡翠鐲子,只可惜傳到我手上沒兩年就被我砸爛了。

我媽最喜歡的事就是我們姊弟倆陪她打十三張老麻將,邊鬥著嘴,還有一個我弟老婆,她也蠻會耍寶,只要我媽碰她的牌,我弟妹就慘叫:「哀唷,歐巴桑妳是兜尾來A?那A加厲害…」
我弟更壞,他別人不胡,就胡我媽,胡了還要手舞足蹈地唱歌:「林老太太放了砲,伊呀伊呀喲…」
我媽每次幾乎從頭笑到尾,其實她根本不在乎打牌 只是想跟我們搞三八笑鬧一下而已。

前年媽媽的輕微中風把我和弟嚇壞了,我也可以感覺到她的害怕,經過父親的死亡,我更害怕即將到來的,我並不害怕自己的,也許因為我有過幾次跟死亡貼近擦身而過的經驗,那種早熟的,厭世的寂寞,早決定了我與世界的距離。唯一能讓我的靈魂像只破裂的缸不斷漏水的就是對親人的愛,那毫不保留的愛,然而奇妙的是,經過這些破裂,卻令靈魂的版圖,更完整。當然我知道悲歡離合都是人生的必修,再狂暴悲痛的情緒,都是一條山迴水轉的路,路只會無限伸延,不斷變遷而靈魂永不消失,生老病死只是肉體的規則,我極力擺脫規則的方式,就是消失在規則裡,逃出肉體的窄門,物質的思考層面,以某一種邏輯看來,彷彿是因果的。

那次陪她等門診的時候,母親突然悲從中來,眼眶一紅,淚珠滾滾落了下來。我好難過啊!但沒敢哭,只是不斷地安慰她,哄小孩似的。終於她放聲哭出來,哇 ~~ 哇 ~~ 哇 ~~ 傷心的真像個小孩。我看了又心疼又好笑,覺得老太太能這樣放聲大哭也挺好的。於是我很自然的緊握住她肥墩墩的手;好久沒有好好握住母親的手了,握住她手的那一瞬間,我泫然欲泣但極力忍住,那一刻我彷彿真的變成了她的母親。忽然腦海裡就浮出一個從來不曾被我記憶歸檔的小故事:當我還是小娃娃的時候,母親牽著我的手上公園玩耍,路上碰到了一個尼姑跟她化緣,我媽媽給了她一張紅色的鈔票(到底是多少錢,當時的我無法分辨),尼姑看看我又看看我媽,便用台語跟她說:「這個小孩九歲有個生死關,這世人妳是來報她頂世人的恩,妳要好好帶她,她的命全靠妳了。」
當時我太小,不但聽不懂也根本不記得,而九歲的那一年,潤七月,我果真連闖了兩次鬼門關,若不是我媽,真的早就莎喲那拉古得拜了,也就沒機會在這兒跟你囉哩巴嗦話當年了。

我媽媽 (一)

.Posted by Hello


我媽他爸老家在艋舺開雜貨店,算是富甲一方。因為他喜歡抽鴉片,所以大家都叫他鴉片泉。鴉片泉外公長期在上海做生意,所以我媽在上海出生長大,一直到九歲才回到台灣。

台灣是她祖母當家,非常討厭她桀驁不馴的性格,而且居然一句台語都不會講。她有9個兄弟姊妹,她老五,卡在中間。之前她在上海家中有三個佣人,頤指氣使的,回到台灣,突然命運大筆一揮,被改寫成張愛玲筆下可憐受氣的小ㄚ頭,再加上我外婆死得早,她在家裡根本是孤立無援受盡白眼,可想而知這個霞飛路來的大小姐心裡有多麼怨懟不平。

我叛逆的性格其實是她和我爸的加強版。所以她從來不怪我,她讓我漂泊的心一直有個安全的港彎,我隨時可以回家。

我媽是我爸的讀者,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寫那種熱情的讀者信給我爸,她怎麼都不肯說。但我知道他們的邂逅完全不是羅曼蒂克那一套,即使對著子女,我媽亦老實承認,她之所以會嫁給我爸半是衝動半是賭氣。

當初圍繞在她身邊的那些本省男性,都出身大家庭,勢利眼的很。所以她選了一個 外省女婿,上無公婆下無兄弟姊妹,省了麻煩,也封住了所有人,包括她祖母的嘴巴。我父親那年剛得中山文藝獎,又是中華日報副刊主編,很有一點社會地位。從此以後,她的兄弟姊妹見了她總是哈巴狗似的畢恭畢敬。

母親年輕時長相甜美,卻是個如假包換的恰查某,想來是因為從小被欺負怕了,所以格外的敏感,防禦性和自尊心特強。

當年她回台灣第一次吃到枝丫冰時,因為看它直冒煙,所以撮口猛吹,她的兄姊便嘲笑她:ㄚ山聳 ~~~
是故好長一段時間,ㄚ山聳就成了她的小名。

在人生最低潮最灰暗的時候,母親的愛,永遠是讓我第二天睜開眼繼續的理由。
10年前家中發生遽變,我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不得已我把老病的父親安置在林森北路的一間小公寓內,而我和母親,則借住朋友破舊的房子。
有一次我爸又大發脾氣,說我們要遺棄他任他自生自滅,在父親的門外我們母女倆抱頭痛哭,自此後我就發誓,要一輩子跟她好好的講話,好好的愛她,陪她,瞭解她。
她的朋友我的朋友都非常羨慕我們母女倆的關係,我跟母親都是非常直接的人,就算意見相左,也是就事論事後馬上事過境遷,因為我媽很怕人囉嗦,所以她從來不囉嗦,以前我爸每次要跟她說什麼事,她聽得不耐煩就忍不住喊 CUT, " 說重點 " 她還跟我爸這樣說。
氣得我爸吹鬍子瞪眼,拼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當然那個小人就是我。
前幾年有一次,跟她在外面喝咖啡時,她盯著我的臉半天(我以為發生什麼事了) 突然冒出一句: 妳出門洗臉了沒有?
真是啼笑皆非啊。跟她出門我連睫毛都得一根一根仔細刷呢!
於是我鄭重警告她,再也不可以發出如此令人難笑的問題。

其實我知道在她眼裡,我永遠只有10 歲。直到現在我弟弟甚至我小姪子都會吃味,覺得她太偏心我了。

我媽讓我和弟弟從小在物質生活上就很自在,20 歲的時候她送我一輛車,第一天我就把車門撞凹了一個大洞,剛好來餐廳找爸爸的司馬中原目睹這一幕,頭搖的跟什麼似的,前兩年還跟我提,說我媽簡直把我寵壞了。
我只是笑笑沒說話,心想:你還不是一樣!
但她不是溺愛,她其實教過我很東西,尊敬長輩,同情弱小,不爭功不要亂發脾氣罵人..實用的包括釘棉被打毛衣,做湯圓月餅,打四色牌等,這些現在講來令人都無法想像的活兒。  

一次在君家吃飯,吃完飯她們家的菲傭收拾好在洗碗,我們在餐桌上喝咖啡,怎麼看我就是覺得那桌子不順眼,於是擰了塊抹布重新擦了幾下,馬上桌上那層霧霧的表面沒有了,螞蟻都可以跳霹靂舞。君目瞪口呆看著我,要我再示範一次給她的菲傭看。
後來她跟我說,她根本無法想像我竟然是會做家事的人。

常常我跟母親講話沒大沒小的,逗得她又好氣又好笑,反問我:
喂!我是媽媽妳是媽媽?
我說:妳要叫我媽媽也可以啊!
她就真的叫我媽。她說:媽!把妳的錢都給我 ~~~~~
不久前媽媽跟她的媳婦生悶氣,我便要她來淡水散散心,幫她買燒酒螺,彈珠汽水,看她那種開心的模樣,我還真覺得她是我的女兒。
其實那種沒大沒小的口氣是我跟她之間一種極特殊極親暱的方式,我只怕不能讓她開心多一點,怎麼可能對她不禮貌甚至傷她的心呢?而就像所有的母親對女兒的擔心,她仍然希望我有一個好的歸宿,仍然覺得寫作是一條危險的路。
寫東西的都是妄想狂。有一次她甚至這麼說。

2007-01-03

與清志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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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爬起來, 想寫些東西,
不意打開信箱見到的卻是這封信 --


親愛的朋友:

清志在《告別的年代》自序中寫道:
死別是最徹底的告別形式吧,這些朋友,頂多生命走到一半,怎麼就走不下去了?
記得有個前輩作家說,因為上天比較疼愛他們。
我因此豔羨不已。
最後走的人,必須關燈。留下的人,必須落淚;必須接受功課,學會承受離別帶來的苦,或者不苦。
最終必須完成這告別的儀式,不管是以行動,以宗教的儀典,最無能為力是以文字。
只為亡者安魂,生者魂安。

這段猶如咒語般的序言,讓病魔在二○○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午時,
奪走清志年輕的生命。這是令人不捨、扼腕、且殘酷的噩耗。
清志的家人十分感謝大家,過去對清志的關心與愛護。
尤其在病榻旁,大家的焦急與祝福,更可見令人感佩的衷心情誼。
我們將於 二○○七年一月十四日(周日),中午十二點三十分,
假宜蘭縣蘇澳鎮文化國中大門旁,為清志舉辦追思會;
誠摯地希望,您能前來談談,您所認識的清志與對他的思念。

青年作家張清志於12月27日因腦膜炎病逝,得年34歲。

民國 61 年生於宜蘭的清志,南華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班畢業,曾經擔任聯合文學叢書編輯、《印刻》雜誌主編,甫獲今年台北文學獎散文優選……
  

與清志是編者與作者的關係,他在印刻,在中央日報副刊時,印象中他是個溫和體貼的人。我們沒見過面,通過好幾個電話,因為我的麻煩和挑剔,他不厭其煩的與我溝通,當問題終於解決以後,他笑著問我:你是不是處女座?
我也笑了。雖然我並不是。

最後一次通電話在中央結束之前,他催討我的完整資料以便我能儘早領取稿費,談完正事我們互通了近況,並感嘆成為一個專業作家之不易和辛苦。我跟他說我在寫電視劇本,他為我高興,然後我們再次的互相加油打氣。

我不看報已久,因此前幾天才獲悉他得到今年台北文學獎散文優選,還正想打個電話跟他道喜。

這幾天我無巧不巧一直在想告別這事兒
在喘不過氣來的生活壓力之下,我已在偷偷地練習
與我的所愛告別……

清志:好走吧!

我還不夠認識你到說什麼傷感催淚的話,但曾有某一個時刻,我們一起對抗人生的嚴苛 -- 那是非常溫暖重要的,尤其對一個孤獨的寫者而言。

而且清志你真討厭,誰曉得你竟然變成我羨慕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