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27
十問實答 (1)
Gren vojade by Joan Belmar
老編要我問自己十個問題,眼看要交稿了,趕緊逼自己坐在電腦前,正襟危坐面對這件事情;好咧!就讓我從面對寫作這事兒開始自問自答起吧。
面對寫作第一個困難於我,就是必須坐下來,這真的是一件我不太擅長的事兒。
我突然想到一個畫面:很久很久以前,我第一天入學的時候,實在是矮小得令老師失去了信心,長得像大力水手的女老師滿面憂戚地問我母親:「她長得這麼小?可以嗎?」母親連忙點頭:「可以!可以!老師放心,她很乖,給她一個機會吧!」不久,母親到學校拜訪老師,順便打聽我的學習成績。老師說:「都很好,只不過她上課的時候常常會站起來,屁股搖一搖,再坐下去,其他的都沒問題。」
可能正因為『坐不住』,而讓我誤會了自己幾十年;換過了幾十個工作換到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去數了,後來看到不少作家的履歷表才知道像我這樣頻換工作的人也有敗部復活的機會,就一下子被安慰到了;「好吧!」我這麼告訴自己:「坐下來試試吧!」敢情累積了那麼多年的『坐不住』到後來,也只是要『坐下來』,我再一次被自己、甚至被坐下來寫東西這件事兒,狠狠地安慰個正著;輕飄飄的感覺中我恍然大悟,原來曲折離奇了大半輩子,也只不過是在尋求一種安慰的感受罷了。
雖然那麼坐不住,我還是寫了一些東西,從小我便習慣用筆與自己交談;這是我面對自己的另一種、殘酷幾近透明的方式,但透明到底了,就沒了、就美了。
然而美不美畢竟只是一種私密的角度,那是對自己的凝視,也許自得其樂也許苦苦相逼,那也是關上房門一個人在房間裡的事兒,但如果房門大開,或根本是空曠的平地上,我要面對的就不只是自己了;你知道即使是方塊字,對大部份的人來說也有草莓口味和蘭姆酒口味的選擇,所以,接下來我必須自問的是:我選擇的位置。
我在哪裡?無論是一個故事或一個形容詞甚或一個單字,這個問題不時會跑出來 - 好比說人群中赫然回過頭,跟我扮一個鬼臉:以前因為心不在人群裡就比較感受不到這問題。我又想到了一個意外的比喻,那也是很久以前,我的表演老師金士傑所做的一個比喻,他說表演要像一個人關在房間裡,那樣的自得其樂、旁若無人。
雖然後來我的表演學得並不怎麼樣,但卻是因為這個啟示,我對舞台對觀眾方才有了初步的建立,演變到此刻寫作的我,它更是一個深刻的內在提醒。
真正的面對讀者也是這幾年在網路上書寫才逐漸自覺的事。說真的,一開始我不是那麼清楚自己的文字表情帶給別人的感受。我總是帶點驕傲自溺的、白頭宮女似的、說一些我的心情和經歷,那只是一個單純的、朋友的、聊天的動機。
然而這一點點動機發展出來的卻是一個我意想不到的世界,網上每個ID都代表了一個世界、一種距離、甚至一種扭曲。經過幾年的篩選後,我終於決定了朋友和讀者,不再是同一件事情,這種讀者身兼朋友的關係一旦過度發展、失去了距離,勢必改變視角和情感的表達 - 這早有史蒂芬金的【戰慄遊戲】為大意的作家掘好了最恐怖的墳墓我就不再贅言,要說的是幸好我還算機警 ─ 七手八腳逃出了那些文字、那些笑臉哭臉、那些虛張聲勢、弄假成真的人性網絡,儘管回想起來心有餘悸,但依然有些極正面而通盤的學習,例如妄想用有限的文字跟人做觀念上無限的溝通之不必要與唐吉訶德。
文字可以掩飾太多的東西,包括對彼此無法言喻的投射或幻想,而通常,投射或幻想只是掩飾自身的焦慮,那些躲在文字後的企圖,在虛擬的網路世界裡,其實正好對位到現實生活中的某種虛弱,倒也是個值得書寫的題材。
想必是我缺乏那些通俗的集體傾向,故而網路上的我只能是一個孤獨冷眼的寫者,當然這也是我所要的。對我而言,朋友應該是剝除文字、還原到生活裡的事,何必假借文字躲躲藏藏?我的孤僻在這種時刻就特別較勁,可能是我太堅持自己以及形式的關係,而我理想中親愛的觀眾或讀者,最好都能離我八百公尺遠,最好都能節制彼此的熱情,畢竟失去了距離和角色,無論是故事是戲,都無法回頭無法繼續;等有機會聊到我的劇場教養時,或許能作出更理直氣壯的說明。總而言之簡單來說,『孤獨冷眼』就是我目前在故事裡網路上的位置,至於其他的 - 抱歉,我還沒學會。
接下來想說的是題材。
我家老太爺林適存是位老作家。在他的集子【文藝的履痕】裡有這麼一句話:寫真人真事是不藝術的。雖說我向來自認是個不學無術的人,但對於父親的這條金科玉律,我卻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它是一條我在寫作路上起碼的底線,總是提醒我,切勿將文字淪為私人的武器,去損人利己。儘管文字作為載體,但文字後承載的基本人性和善意,作者還是要有信心,這個信念也算是我對身為小說家的父親一種敬愛和表達吧。
因此在我的故事裡,真實經常被隱形被美化在虛構裡,我想這也是大多數創作者所追求的基本樂趣,固然顛沛流離、五光十色的生活和朋友們、的確大大增加了我在創作上的豐富性,而我的許多故事藍圖確實來自於生活和朋友,我的朋友的確也是亂七八糟什麼人都有,但人生中總是有意想不到的滲漏與舛錯,例如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的剎那卻陷入『到底是雞生蛋還是蛋生雞』的問題,跟著天旋地轉命運也就從此改寫;這種時候我尤其分不清楚生活和小說到底誰比較老大?個人的命運到底梭哈在誰的手裡?
且讓我抽空稍稍感謝我那不肯長大的叛逆和過份的孤僻,以致於在多年下來歧路亡羊的生涯裡,我從來不想、也很慶幸自己不想寫小說這件事,然而直到前幾年,小說卻千山萬水尋了來並選擇了我。我絕對無意把它導向成殊榮或身份、任何做作、階級的想法,它於我只是一條必然的路那麼簡單,因為對於人世我已無更好的表達,在忽忽已逝的青年與壯年,我愧對自己太多,現在,如果我還來得及,我要一個字一個字的,重新檢視自己的愛慾情仇,重新建構我理想中的世界,重活一遍。所以那些我所選擇的、或選擇我的故事,也算是我對自己過去的和解吧。
我遽然想用去年一篇【聆聽家人】六百字的短文繼續問答,而那篇名為和解的短文,也像是一顆意外的石子投進我的生活裡,正是那一刻我豁然明白了,書寫,原來恰恰是一種趨近心靈的個人運動。
◎和解一文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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