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4
電影
vagon by jose moreno pepe
農安街一家小酒館裡,他正在台上唱"可愛的馬",唱得聲淚俱下。
「這誰呀?」她笑問,「俗擱有力。」
朋友跟她介紹,「某某某,新導演,剛得了什麼大獎。」
導演坐回桌上後,眾人又七嘴八舌地各自說著不同的話題,互相調笑乾杯,導演拼命叫她『小孩』,逗著她笑,兩人八爪魚似得跳著吉特巴。
導演跟她微笑,不斷地眨眼。
第二年,導演在台北近郊拍戲,她聽說是他40歲生日便去探班,剛好山腳下碰到導演,兩人沿著台階往上走,她很靦腆說出生日快樂這樣的話.... 導演也不太好意思,說其實根本不是他的生日,他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生的,又說40 歲老了什麼的,突然問她,「妳幾歲了?為什麼不結婚?」
這是他第二次問她同樣的問題了。
她有點尷尬,因為覺得這樣的問題真不像他問出來的。好像故意很生份似的。
電影裡的台詞難道大家都忘了嗎?結婚可以解決問題嗎?
她突然就有破碎的感覺;
也不知是破碎在電影的生活裡,還是破碎在生活的電影裡?
後來,另一個朋友在花東出外景,有幾場火車上紅衛兵大串聯的戲,親朋好友全發了通告,一早大夥兒已化好了妝嘻嘻哈哈地學唱國際歌兒,抽煙打屁等著吃便當。
她發到一個"沈陽" 的紅臂章,穿著紅小兵的制服蹲坐在火車兩截中間,撕下了筆記本給國外的朋友正寫著信,小個子的香港導演經過她時忽然彎下腰來看:「寫什麼呢?」
「寫著-」她瞇起了眼含笑地說:「我愛你......」
美術指導在調一種藍色的漆,他希望這場夢境拍得很費里尼,可以飛起來的那種。
她不斷地振筆疾書,索性趴在地上,反正是戲服原本也已經很邋遢。
小個子導演又經過她,「愛了幾多人哪-」居然還有心情說笑話。
大半天過去了,只拍了幾個鏡頭而已,美導一邊尋找他的藍色,一邊對著包梨子的舊報紙,焦慮地大喊著:「不行!不行!……..」
不久之後美術指導跟她交起了心,除了坦誠自己的同志傾向,又告訴她一些穿衣服配色的原則:「永遠~~不要~~在妳的身上放兩種顏色以上!」美導做出一臉無法忍受的樣子,又介紹了一個演員KiKi 給她認識。
KiKi是早期的港星,保養得很好,還是個美女。兩人一開口就互相喜歡的不得了,原來是同星座,key 對了。
每次她去香港,一定找KiKi 廝混一下午再一晚上,她好愛跟KiKi上茶樓,就算人多到排長龍,領抬只要一看到KiKi,馬上咧嘴一笑:喔!K小姐!跟著帶她們入座,推點心車的大嬸婆立馬圍了過來,KiKi一副跟每個人都熟到不行的樣子,熱心地寒暄著,一會兒誰誰誰又送上一客新鮮的叉燒酥,她才知道『明星』是怎麼樣的通行無阻。
不過KiKi談戀愛時亦傻的厲害,那次KiKi 拉著她整夜坐在天星碼頭,看空空的船,一邊流著淚。也不知為什麼從此以後她就喜歡上天星碼頭,喜歡看空空的船,喜歡坐著大小不同的船,在陌生的碼頭陌生的人群城市裡找出她自己的節奏。
她需要一種不遠不近、可以想念又不至於黏膩的距離,就像佈景知道自己是佈景一樣,演員也該知道如何與他的導演保持距離;學習在距離的美學中隱形自己。
美學很重要,無論是對電影或愛情。
她偶爾會想起當年那個放映室,有一排老上海小吃,破敗的燈光,彷彿白先勇的小說人物全在那出沒似的…..
「有些存在僅僅是美學上的需要……」小個子的香港導演總是對她發表一些電影的想法,他自以為是溫德斯的說著:「我一直都在閱讀,我閱讀留白。這個城市填滿了太多的東西,滿滿的聲音和影像,一切都填滿了,人們抬著頭張望但什麼都看不見。」導演像詩人,揮舞著手,一臉的憂鬱。
她也不覺得驚訝,每當她走進電影院時,她總期盼著能得到什麼,可是出來以後又覺得滿頭霧水,看不到任何東西。小個子導演這樣一番肌里交錯的藝術觀察剎那間確實感動了她,正如他的說詞一般,那存於空間的留白,存在於虛構與寫實之間,充滿了某種不可挽回的絕美,即使慾望的翅膀不斷鼓譟也是魂飛夢邈咫尺天涯。
那是電影啊!
然而她並不想因此而愛上這個小個子導演。也許是電影這整件事弄得她心情壞透了,她整夜只想開著車,一直開一直開,直到清晨五點,她在海邊停下來,前面已經沒有路了,遽爾她看到遠處有一個男人,一手牽了小孩,一手牽隻狗,在海灘上散步。
當時的潮水很低,他離得很遠,大概有幾公里。她很驚訝一個男人大清早,帶小孩和狗出來散步。
好奇心克服了她的憂傷,使她振作,她重新想起她想做的事。
那個早上當她看到海灘上那個男人,她開始沉溺一些美麗的氣氛裡,那應該是一連串有雨、有霧、有風的日子,愛情故事發生在香港的渡輪上,男女主角正各自帶著孩子離開寄宿學校……
但有一場重要的戲她一直寫不出來:
當女人發現她是一個人在做愛的時候,這點使得她很不舒服。這種親熱的時刻,感覺卻如此空虛,於是她決定與男人分手,她是在這個決定以後才愛上他。
是嗎?她可以再回去愛他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幾乎每天都看電影,甚至一天看兩場。她喜歡上午就去電影院報到,在早上十點多鑽進剛開門的電影院:半真空狀態的大廳,只屬於她一個人似的,她大剌剌地坐在電影院中央,把腿伸長了搭在前面的椅背上;接下來她的心神開始蕩漾,幻想起飛了,直到燈亮起的那一刻。散場後,她走出電影院站在人行道上張望,捨不得離開,放映室傳出的對白迴盪在馬路上,聽起來有一絲不真實,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有一點離情依依的傷感,一邊走著,一邊不時地回身眺望。
彷彿一個人走在孤獨的邊境上。
每想到這兒她就要盤根錯節地想起多年前那個酒館和導演,他還唱"可愛的馬"嗎?
也許這整件事是因為他那一聲聲『小孩』而起的。
她也知道自己傻氣,但這麼多年了,她一直愛著他。
愛上了,真是件沒辦法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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