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journey ahead by brad austen
六四已經過了16年。
當年,我像所有人一樣守在電視機前乾著急,可能我比一般人急一點,我怕我的朋友們憋不住跑去廣場前唱歌,加入學生的隊伍。
華視新聞說老崔不見了,擠眉弄眼地暗示他被中共抓起來了,我不信,一個電話打到了北京,是他爸爸接的,說他沒事,我這才放了心。
對於某些台灣的媒體我算是在六四的時候對他們有了本質上的瞭解,從此再也不信任 甚至是有些看不起他們。也許是我的偏見我很承認,但我看到他們的操作不比現在不下流,只不過現今這個社會大家流行演得更屁粒火一點,以前只敢下流在骨子裡。
後來我一直想去北京,朋友和家人都叫我不要去,說很危險,媽的!他們不知道,就是危險我才要去啊!
總之一直到12月初我才到了北京。
第一個認識的朋友也就是後來我的男朋友,
我劈頭問人家:「那天晚上你在哪兒?你在幹嘛?」
這哥們兒也沒客氣,當場眉飛色舞講起那個晚上的經過 - 我這朋友別的不怎麼樣,特別會說故事 ─ 北京人都會說故事,不過這個傢伙說的特別好笑,他會把王朔一整段背起來,每逢大夥兒在聊天的時候,一個冷不妨他就丟上這麼冷冷的一大串....我被他笑死了,後來才知道被他騙了。
他住在東交民巷和崇文門大街的東北口,我已經記不清崇文門大街的地理位置,只記得地鐵下一站就是前門,東交民巷在清朝時是有名的外交巷。
他家距離地鐵不到五分鐘的一個軍大院裡,好像是什麼國防科工委的,我問他國防科工委是幹嘛的他說是研究原子彈的,不過這回我沒信,因為認識他多了點,不會上當了。
話說回那個院子挺大的,有不少當兵的駐在院子裡,前後門都有崗哨,見著生面孔出入還會惡聲惡氣的盤人兩句─那也就是我普通話說的不錯的動力,不過平常他們也是些大孩子,嘻嘻哈哈的,沒事兒還要做做體操。
他講到六四那晚他在三環外的一個錄音棚裡錄音,已經錄了一天一夜,頭昏腦漲的,半夜裡騎著自行車,怎麼覺得特慢?外頭又顯得特亂,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那回家以後呢?」我跟著問。
他說他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時間騎車回到了家,不一會兒電話響個不停,朋友們都在到處找人,報平安,我這朋友也是個愛熱鬧的性子,忍不住又想出去看究竟,他姊死活不讓,擋在門口指著他鼻子罵:
「瞧你這德性一出門準讓人當暴徒給抓起來 - 」
這這這什麼話嗎!我朋友氣得,也沒辦法,只好上屋頂去看。
根據他的轉述:一波一波由外地來的部隊不停地擁入北京城。
我問他是否親眼看見了。
他一臉我在說笑話的表情:
「當然!」他說:「就從屋頂上往下望,那些當兵的手上的短槍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呢!」
「什麼短槍?」我又問。
於是他比劃給我看,「短的機關槍,架在手腕上,而且- 」
他頓了一下:「那些當兵的個個眼睛發直,好像經過注射...」
他不再講了, 一反常態有點落寞的樣子。
我也就不好再追問下去了。
過了幾天,12月9 號,朝陽門有學生聚集,雖然很快被武警驅散,但各大校園內,仍不時出現一群懶洋洋『集體散步』的學生。
21 號早上,北京市內電話非常忙碌,大家爭相走告美國之音的廣播:羅馬尼亞革命了!死傷一萬多人,總統府被圍攻,總統齊奧塞斯科去向不明。
北大一夜之間出現了大字報『李鵬走失一條狗,名叫齊奧塞斯科 』
當天走在大街小巷,擦身而過的自行車,東單夜市的小吃攤,沸沸湯湯的傳遞著這些耳語。在64 的記憶猶新中,老百姓很想聽聽當時的李鵬政府怎麼說。
然而中共遲遲不願表態。
兩天以後,電視新聞裡的女同志如是說:政府尊重羅國人民的選擇。
人們的眼中充滿鄙夷:怎麼?自己人民的選擇就不必尊重了嗎?
在羅馬尼亞革命的前一個禮拜,12月14 號的人民日報上,刊登了一條簡單的新聞,說是有顆小行星正接近地球,但撞上的機會微乎其微。
可是在北京市民的繪聲繪影裡,世界末日彷彿就要到了。
「瞄準了,往李鵬家撞吧。」
「沒幾天好樂了,今晚共產共妻吧。」
大夥兒樂得反常。
彼時我的北京朋友都是哪些人呢?
有搞音樂的、美術學院的、北京電視台的、青藝的人藝的、北影的...還有一些無法歸類的,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跟我談六四,我也不敢太聲張。
這中間我見到了老崔,我們並沒有提起當初台灣媒體的那件事,也許我們都覺得骯髒,不想提。
那趟我待了一個月,待到身上的錢都花光了,當時信用卡在北京不好用,日常生活裡還是要有現金在身上方便;有些東西還用外匯券呢!因為我的朋友多,我男朋友的朋友更多,是故每次吃飯時我總有心理準備,常有些陌生的面孔擺明就是來蹭一頓飯的,再也沒見過第二面了。但那些也不重要,我只是想多知道一點人們的想法。
臨走前幾天,一個美院的朋友姓丁,就要去澳大利亞開畫展,我們常一起去琉璃廠去槽溪舊貨市場尋寶,算是熟的。此人有別於其他的北京朋友,安靜寡言笑容靦腆,擅長水墨半抽象畫兒,每次我問他一大串話,他會想半天然後不好意思地給我一個模糊的答案說:「還行!」
後來我才琢磨出北京人的還行背後真正的含義大概就是我們常說的"不知道"或"隨便"吧 ~~~
那晚和他和我男友三人吃完涮羊肉約莫9點多了,他突然提議:「咱們去美院吧!」
「好啊!」我說:「可是那麼晚了去美院看啥?抓鬼啊?」
兩個男人神秘地互望了一眼,再神秘地一笑,我心裡有譜了。
將近11點,我們從王府井的胡同裏七拐八彎地到了中央美術學院,美院長得一片漆黑,麼兒都沒瞧見,也就算了,反正志不在此 - 因為我已忍不住私下問了我男朋友,幹嘛這樣偷偷摸摸神秘兮兮?
他只回答我:「避人耳目。」便笑而不語。要死了,這麼一說我更興奮了,甚至聽到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摸黑上了樓,丁從口袋掏出鑰匙開了一間教室的門,扭開紅色的小燈泡:喲!是些小暗房呢!我沒敢吭氣,一旁靜靜地看著丁倒出藥水,包裡拿出自備的相紙,裁好,開始沖洗。
兩個男人神情略微嚴肅,所以我也沒發問,只是湊過去,看那些在藥水中逐漸顯影出來的照片,究竟是什麼玩意。果不其然,跟我想的一模一樣,是那天晚上的照片。
亂哄哄的一片,像逃難似的,各各表情驚惶;有幾張是眾人七手八腳的將傷者抬上板車,雖說是黑白照片,可是有血,看得我觸目心驚。頓時覺得六四離自己麼近,近得卻一點不真實。
回家的一路上,我們一直沉默著,忽然丁跟我開口:「有件事想跟妳商量,但妳不要勉強。」
我問他什麼事,他又說:「沒事!明天中午妳帶相機過來吧!」
我還以為他要翻拍那些照片 - 並不是,卻是另一批東西。
是丁的一批漫畫,記錄六四的漫畫,技法依然是半抽象的,尖刀插在心臟上、被撕去的嘴巴....一共四十來張,我用了三捲底片。
丁問我敢不敢帶回台灣。
「沒什麼不敢吧!」我說:「他不致於搜我底片吧!」話雖這麼說我還真的有些顧忌。在中國大陸,You never know !
適巧另一位朋友託我帶四冊清朝乾隆時的畫冊,那宮廷畫家叫啥我早忘了,總之是破破爛爛的,每一頁都有一堆章,多半是乾隆的。我找了一個海關的朋友宋力,他是我在88年踏上北京識得的第一個朋友,神通廣大。
回到台灣,我找了幾家報社,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六四過了』。我不死心,又去找了幾家畫廊,希望是不是辦個展覽出本畫冊也好,但沒有人有興趣。後來我想到了孫越孫叔叔,就把東西帶了去找他商量,他還特別約了虞戡平導演來,然而聊了兩個鐘頭也是沒結果。記得在虞導演的車上我講六四的苦笑話給虞導和我另一個朋友劉貞聽,他們聽得都笑出眼淚來,我卻有些欲哭無淚的感覺,或許對大多數的台灣人,六四的確過了,但是對我,怕是過不了啊。
1 則留言:
從中時那兒連來的.
這篇寫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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