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同時,我們家發生了禁書事件;我已記不清為什麼跟父親起了爭辯,只記得結果是,他如旋風般掃掉了書架上的書,尤其是陳鼓應那本小小薄薄的存在主義,他還特別恨恨地踩了兩下,幾近仰天長嘯地悲嘆道:「書有什麼用?害了自己的女兒….....」不久,很多書就不見了,我的三本日記也被燒掉了。
然而在國外,我卻意外地,得到了第一本小說的合約。當時正是我山窮水盡、一籌莫展的時刻,我揣著這紙合約,和編輯張芳玲一封鼓勵的信,暫時打消了回台灣的念頭,並用口袋裡僅剩的幾百塊錢,買了張機票,飛往另一個城市,開始我的新生活。
在邊寫小說邊換工作的情況下,我自己也沒料到,居然在那個繁華年輕的大城市,安身了下來。
四年後,我又在一個衝動之下回到了台灣我的家,彼時家中有難,父母皆已老邁,而我又是長女,我心想,這個擔子我不挑,誰來挑?
其時父親已接近八十了,深受阿茲海默症所苦,而母親的不善理財使得家中負債累累,根本無力無暇照顧父親的病體。幾番商量後,我們決定把父親送到武漢養病,那兒有我林家的眾多親戚,他可以得到較好的照顧。
父親是不願意的,我知道。但他好強了一輩子,所以他不會把他的害怕說出口。何況他心知肚明,這樣的決定對我們三個人都好。然在上飛機的前一刻,父親幽幽地轉過頭來對母親說:媽媽,我什麼時候可以再回來啊?
我的眼淚立刻奪眶而出,緊緊地抱著母親和父親,頭一次,我們的淚水不分彼此,卻是生離死別的淚。
之後的三年,我往返於武漢與台北之間,雖然無法承歡膝下,但確實已盡心盡力了。就不知道一些關於我父老病無靠,住老人院的傳聞由何而起?這謠言對於我們林家子孫而言,不啻是一種污衊啊!
父親於1997 年3月28 日早上10點15分,過世於武漢長航醫院,頭七後,我們護送他的骨灰回湘鄉,入祖墳,長伴我林家祖先於青山綠水邊。
自從父親辭世以後,我便不再提筆,因為他病中的那幾年我寫了將近一百萬字的言情小說,寫到後來我看到小說就想吐。就這樣又閒置了幾年,直到2003 年,中時副刊有一個「聆聽家人」的徵文,截稿前兩天我忍不住寫了篇【和解】,當然寫的是我與父親。而所有我對文字的感覺和力量就是從這一篇【和解】開始,回過頭來找我的,也因為這篇短文,我才真正地面對了自己想要寫作的這股慾望 - 再也不能跟自己嬉皮笑臉了,我心中的焦慮不斷催促著我,接下來即是一段焦慮被馴化的過程,將近兩年的自我革命,幸運的是,我已經有點老,老得既沒有力氣去擁有,亦沒有力氣去放棄任何事情 - 所以,這幾年我是安然地走過自己了,若問我這幾年有什麼值得歡喜的成就,那就是幾乎每一天,我面對並處理自己的焦慮時,父親的音容笑語就會出現在腦海,督促我並鼓勵我:趕上來,趕上來。
我也才領悟:原來我一直不敢輕易寫作,就是怕他失望啊。
今年是我父逝世的十週年,我答應過自己,再也不流淚不寫傷心的回憶;所以,讓我以一些愉快的片段收尾吧!畢竟,我更想讓大家知道我父有多麼幽默風趣的一面,例如在他成名的小說〈紅朝魔影〉裡,他這麼寫道主角羅隆基一段床戲:
羅隆基是寫文章的,我們拿寫文章做標準,約莫是三五百字的光景,談話又開始了。 隔了幾頁他又寫:
羅隆基斗然記起,今天是星期六,夫妻之間的君子協定:他的太太之處,每個週末還得繳納一篇「短篇」呢!
書中這樣的妙語,俯拾皆是,最後,他也入鏡了:林某人,普通軍人,寫反共文章…
寥寥數語,就把這本大時代的故事,給串了起來。
我爸爸,真的很厲害。
2007-07-27 19:35 ||分類:我筆寫我父|迴響:12|點閱:2290
re: 我的作家爸爸 (下)
忽忽小姐兩篇寫來如此沉穩深厚
令人讀來動容也動心
在您第一次提及令尊大作《紅朝魔影》後
便透過北美洲的館際合作借了來
在泛黃而略有破損的書頁中
度過了時而縱聲大笑時而掩卷三嘆的一下午
您的文字很好的
相信您每寫一篇令尊一定開心地向您眨眨眼呢
令人讀來動容也動心
在您第一次提及令尊大作《紅朝魔影》後
便透過北美洲的館際合作借了來
在泛黃而略有破損的書頁中
度過了時而縱聲大笑時而掩卷三嘆的一下午
您的文字很好的
相信您每寫一篇令尊一定開心地向您眨眨眼呢
回應: 我的作家爸爸 (下)
"父親幽幽地轉過頭來對母親說:媽媽,我什麼時候可以再回來啊?"
哭了....
我父親也將八十 最害怕與無力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