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1

幾個人的文藝復興 (1)

Posted by Hello


舊約劇照

1984年,我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演戲這件事。在進蘭陵之前,我們一些人先成立了一個 『 筆記劇場 』,鄧安寧和恆春仔就是那時候一起演戲的革命伙伴。我大概混過電視台以後人就有顯得點老成神秘,那時候在新象小劇場一次演戲,徐明和應采靈來看。看完後采靈跟我說:妳好厲害,我都沒有辦法在這麼近的距離內,看著觀眾的眼睛演戲。其實因為我是大近視,別說觀眾,能看到自己鼻子就不錯了。

說到厲害,我一點也不,不過我膽子大。也許是見過的人太多,不容易被唬。我去考蘭陵就是膽子大過本事。那次主考官有吳靜吉,李國修,劉靜敏,陳偉誠,卓明還有賴聲川。我背了把借來的吉他,Jim Croce 的那一型,自彈自唱 Time in the bottle,唱得很遜我知道,但還是硬著頭皮強制鎮定考完所有試題,心裏正在七上八下,好在即興題的時候,我做了一個機靈的反應,吳靜吉當場「噗滋」一聲笑了出來,馬上板回了劣勢。不過這裡不能透露我做了什麼,將來書裡再說。

事隔多年,在一個偶然的場合碰到偉誠,講到往事,他終於老實說:妳彈得實在不怎麼樣,但吉他,倒是把好吉他。

之前的筆記劇場在新象小劇場演了齣戲:『舊約』。那也是我的劇場處女作。我們用即興的方式發展出戲肉,結構先做好,排戲時導演丟一些題目給我們,讓我們在自己的生活經驗中找素材。

舊約中我和戀戀風城裡的恆春仔有一場15 分鐘的戲,我演一個等門的怨婦,絕對不是喜劇,但恆春仔是一個天才型的演員,他從來不肯乖乖照定本演出,總會給我一點狀況。不過老實說,我也蠻喜歡這種突發狀況。

最後一場。我忘了是侯孝賢還是黃建業來看,反正我們很緊張就對了。我這位恆春仔老友,在戲接近尾聲的時候,給了我一個狀況。本來我應該接受他的甜言蜜語,兩人握手言歡的,但節骨眼上他突然冒出一句話:咦!妳的鼻子怎麼腫腫的 ? (其實他要說的是眼睛腫腫鼻子紅紅)
我瞪著他,努力繃住我的笑意,真的繃不住了,霍地一聲站起來,垮著一張臉說:
你少來這一套,我去放洗澡水。趕緊下台,躲在後台抱著肚子大笑!

恆春仔是那種走路不小心會走到樹上的人,他是偉誠最喜歡的學生,其實每個導演都很喜歡他,他好特別好有創意。每次我看完戲一定找他聊聊,聽聽他獨特創意的角度。

我們那屆的蘭陵如今還剩趙自強一枝獨秀。他很堅持也很努力,是該有那麼好的成績。不過他年輕時只有現在的一半體積。結業時我們演出『家家酒』,我倆演一對眉來眼去的情侶。一場騎馬打仗的戲是我坐在他肩膀上演出大慨五分鐘。而這傢伙人來瘋的要命,當我們開始正式巡迴演出以後,每當我一坐上他的肩膀,他就演出跌撞踉蹌的樣子,底下觀眾就笑瘋了,觀眾一笑,他就越演越起勁,終於有一場演到站不穩,一不小心把我摔了下來。害我眼冒金星的演完這場戲。下戲後我差點把他頭髮一根根揪出來,往後他一看到我,馬上一臉害怕的求饒: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那年蘭陵重演荷珠新配,演員有顧寶明,金士傑,李天柱,王振全,劉靜敏,馬汀尼,張世強,我是唯一的新人。混在一票老演員當中,我每天都笑到嘴巴好痠。
我這些演員朋友中,最好笑的不是李立群不是李國修,卻是顧寶明。立群的笑話像大砲似的,恨不得炸得你唏哩嘩啦。寶哥不一樣,他的節奏感之好,是讓你有機會換氣呼吸,喘口氣以後繼續笑的。比起立群國修那種土相星座的擠壓方式,來的輕巧卻有重點。

話說我們已經演出好幾天,越演越滑溜 - 所有的演出幾乎上台以後,它就自動加分,比排戲時又好了起碼20﹪,因為觀眾,燈光道具服裝佈景,所有的幻覺的元素都到位了,戲開始活出它自己的生命。

荷珠新配是改編自京劇裡的荷珠配,有很多京劇裡的身段和時空,例如有一場,荷珠的老鴇乾媽李天柱,養父王振全來到齊子孝家裡認親戚,心懷鬼胎的幾個人,各自走到台前一人一段小獨白。
寶哥的獨白是,怎麼好端端地又冒出個老鴇來?說完後,他突然意猶未盡即興起來:可她為什麼要叫勞保(老鴇),為什麼不叫公保呢?
觀眾嘩啦啦一陣笑浪,寶哥等觀眾笑得差不多了,再來一拍:她也可以叫農保啊!
觀眾又嘩啦啦一波波海浪似的笑聲,劇場幾乎要笑翻過去。接下來寶哥又說了什麼,坦白說我已經聽不到了。全場已經笑瘋了;本來我要接下去獨白的,彼時已經笑場笑到滿眼淚水腹痛如絞只差沒蹲下去。隔壁的李天柱亦笑得胸前兩顆球砰砰亂跳,王振全也好不到哪兒去,渾身打擺子似的抖啊抖的抖個不停,觀眾看我們笑場他們更樂,台上台下笑成一片薄海歡騰。只有後台的導演金士傑,他比較急。

同樣也是1984年,陳偉誠和劉靜敏從L.A.學了貧窮劇場回來,我們這批蘭陵新生是第一批學生。他們從40個學員中選20個人接受山訓,也就是貧窮劇場的訓練,GOWTAVSKY 苦行僧那一套。

想當然爾我一定落選,不能翻不能滾不能跳,比殘疾人好一點而已。然而我的不服氣往往是出奇致勝的關鍵。我跑去跟劉靜敏說:我有氣喘/我真的有,我要去山訓,我想證明自己意志力可以戰勝身體。這也是這個訓練最大的意義,劉靜敏果然感動了一下,就破例讓我去了。

那個山訓為期10天,在阿里山附近,叫達邦,鄒族人的部落,我們住在一個和平國小裡,那時候是7月底,放暑假。

彼時我們都很怕劉靜敏而敬愛偉誠。偉誠是我最愛的雲門舞者,他身上每一塊肌肉美一個線條都是力與美的表達,而劉靜敏帶一點威,不動冥王似的,看她後來建立出來的優劇場王國大概略知一二。

我們真的在用身體修行,粗茶淡飯,噤語,不停的上山下山,每天起碼要走六個小時的山路,做六個小時的體能訓練,翻滾倒立,什麼都來。
在路上我總是最後一個,氣喘倒是沒有發作,但真的累到欲哭無淚─然而這是我自己爭取的,光是這點我就必須堅持到底。

上山的第五天是我的生日,前一晚就寢前明仔抓到一條蛇,騷動了一下,隨即劉靜敏出現, 簡單的告訴我們:明天早上六點,在山的那一頭隨著日出做 motion,請大家自行上路。哇!說得輕鬆,可山的那一頭還要要翻兩個山頭呢。怎麼辦呢?我牙一咬,告訴自己,我就是那隻烏龜可不可以?雖然慢可是我慢慢爬,提早一點爬可不可以?總有爬到終點的時候吧?!

於是我四點鐘就起床,摸黑往目的地走─一個人走在黑暗的山林裡,真是畢生難忘的經驗啊!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一面擔心山路上會不會鑽出不明生物,一面又想辨別穿梭在山林間的各種聲音,蟲鳥風樹,千奇百怪的低語。然後,我又想起山下的男朋友,他會不會趁我不在的時候去把妹?我們倆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進蘭陵是為了他還是我自己?我到底要什麼?這麼胡思亂想忽地腳下一空,差一點掉進正前方一個土坑裡。略為定神,突然間森林早晨的聲音淹沒了我濃濁的呼吸,四周的空氣緩緩像霧一樣移動,一抬眼對面山頭蒸蒸騰騰的雲霞,正露出斑斕的色彩,深紫色的天際剎那化開,轉成灰藍,又轉成銀白,太陽骨碌碌跳了上來,天頃刻就要亮了,紛擾的思緒遽然安靜下來,耳中只聽到自己噓噓的鼻息。好一會兒,我已然忘了要去山頭集合這件事。

我是第一個到的,所有後來到的人,看到我,不約而同,都露出一絲心照不宣的微笑,包括劉靜敏和陳偉誠。當然我自己也開心極了!那真是我給過自己最棒的生日禮物了。

下山前幾天,吳博士領來一堆記者看我們示範成果,因為山訓完我們要排一齣戲叫『九歌』。我的表演一開場就像孫悟空附身,連滾帶翻十下有吧!嚇死大家了。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下山以後,我保持了一段良好的體能和運動,但都市忙亂的節奏,很快又淹滅我身體裡剛被喚醒的自覺,我又回到原來麻木頹廢小資小資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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