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ghting the shadow by susan neill
我綣曲在紐約唐人街一棟陰森老舊的公寓裡;沒有桌椅沒有床,沒有電話,也沒有人拜訪。只有一種近似時空滲漏的感覺,不斷蠶食著,蟻噬般爬滿我的軀體,彷彿有一條巨大的神經,正牽動著我生命裡所有的隱痛。
第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很久以前在香港的中環,除夕夜的前一天。我遇見一個全身背滿了大小水壺的流浪漢,高高瘦瘦,蓬頭垢面,好像發了瘋的黃藥師,眼神望向遙遠的桃花島。他身邊的人,完全當他不存在似的來來去去,個個行色匆匆,光鮮亮麗,入世而篤定。
我卻不知為什麼,好像被他吸引似的,偷偷跟著他,走了好長的一段山路,直到自己驚醒,才無端害怕起來,趕緊慌失失地逃掉。
多年後坐在這空無一物的公寓裡,我終於明白了當時害怕的原來是一種狎昵的凝視,一種無法抵抗的吸引,剝光你似的眼光,既甜蜜又危險地笑著 - 啊!我想,那個瘋漢其實住在我的靈魂裡。
窗外是腐氣沖天的盛夏,屋內是我洶湧的魂飛魄散。
在紐約,這個宛如垃圾場,眩麗潰爛的眾生百態裡,我穿梭在滿是homeless的街頭,地鐵裡,人潮的腳步像海嘯一樣淹過來淹過去,仿佛一部快轉的無聲電影,我澈底感覺不到自己,更感覺不到別人。
沒有感覺的後面,隱藏著一種奇異微妙的快感。
六個月以前,因為由來已久,深不可測的厭煩,我終於逃出了台灣。
我再也不想看到認識的人,包括我的父母,我的朋友。
我一心想做另一個人,一個也許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剛來的時候,睡在親戚家臨時搭的木床上,常常睡到半夜,「匡噹」的一聲,床就散了。我一邊小心翼翼的拼起床板,一邊聽著窗外呼嘯而過的警笛聲並心想,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抵不住安逸的渴求,我還是厚著臉皮去找我那有錢的乾妹妹。
她家是開磚窯的,正在這兒一所私立大學唸書。她的父母幫她在百老匯大道與86 街口,買了一間高級公寓。門口的警衛穿著雪白的制服,眼睛手電筒似的打量著進進出出的人。
我成天坐在窗台上,望著中央公園發呆,再發呆。
不久乾妹介紹我一個餐廳打工的機會,一天工作10小時,拿的是基本工資,一小時四塊兩毛五而己。這份工並不好打,剝芥藍菜剝到指甲流血,下工後雙腳哆嗦幾乎下不了地鐵的樓梯,生命之流前所未有的低,而且一直往下,繼續的低。
我跟一個打廚房雜工的小越南妹交上了朋友,也許因為我們是店裡最可憐的兩個。
她真是土,第一次看到夜晚的街上,地鐵口冒出來的濃煙,她驚慌失措地大喊:失火了!失火了!
一旁的我尷尬又羞恥的,帶點幸災樂禍的眼光望著她(彷彿自己比她優越多了),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生存的荒謬使我基本的同情心也失火了。
一晚我們領了錢半個月的工資,一起去吃冰淇淋,平常是捨不得吃的。
突然,她用坑坑巴巴的英文告訴我她的故事,她怎麼借錢來的美國,六個人擠一間房,聽著聽著我好想哭,臉卻木木的,無法反應。
送她上車後,我一邊走到我的A Train月台,一邊想著自己茫茫的前途;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她了。坐在地鐵裡我忍不住哭了,一路從曼哈頓哭到皇后區。
我再也不可能去唸表演了,再也不可能遇見一個什麼異國藝術家,圓我那從不存在的藝術夢。但我的驕傲更不允許自己灰頭土臉的回去,承認並接受所有的失敗 - 在日以繼夜的掙扎、虛幻和絕望裡,我警覺到自己即將要失去對生命和自由起碼的渴求;想當初正是因為要打碎自己對安全的依賴,所以把自己拋在這樣一個孤絕的環境裡,這是原本一開始就計劃好鐵了心的靈魂藍圖,但眼前,我似乎困在現實與理想的對峙裡,一籌莫展,寸步難行。
其實是因為負氣,我才來到了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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