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4

我的小鎮 (二) 老街上

Posted by Hello


古巷閒情 / 楊興生

這幾年因為捷運帶來的人潮,老街中正路有日益繁榮的趨勢─其實淡水原始的老街是指清水街,不是現在的中正路。清水街上有淡水著名的夜梅花、永樂茶室之流,俗名"低溝"巷,竹竿巷子。取其細長之意。

七年前我剛搬來淡水時,老街的路面仍是泥濘不堪、房子亦參差不齊破破爛爛。幾年下來已不可同日而語。尤其渡船頭河岸的施工,雖然有一點後現代瞎拼湊的視覺混亂,但人行道上鋪的黑角石好像是法國馬賽來的,走累了到處都有椅子可坐,美中不足的是小吃千篇一律,一律的難吃。

老街上的變化奇快,老舊的店如今已經淘汰得差不多,有些店家甚至易手過十次以上,但仍有些奇特的老店舖:許明祥相命擇日和老牌許明祥相命擇日館、泰隆農藥店、大方鞋店、沒有名字的米店…平常不見進出的客人,可他老杵在那兒,大概業主有錢並不在乎生意的好壞吧!

走在老街上我像老街坊一樣自在;每條巷子都瞭若指掌,哪家有惡狗要繞道,哪家有千紅萬紫的九重葛;那些路上討生活的朋友、賣鐵蛋的金帝阿伯、米粉湯老闆娘、警員阿忠…熟稔的讓我幾乎有自己是淡水人的錯覺。事實上是有點關係:母親的少女時代常騎腳踏車來這兒看她的外婆─我外婆的娘家在更裡面的淡海,是補魚的,家裡堆積如山的石花草發出一股海的腥味。小時我曾跟大我沒幾歲的表舅穿過他們家旁邊的軍營和防風林,走到海邊挖牡蠣捉鰻魚,一次不小心讓牡蠣殼劃破了手當場血流如注,表舅握住我的手差點哭了出來....而奇怪的是,這幾年我沒事就騎了車往淡海走,卻再也找不著那個海灘了。

前兩年我認識了兩個在老街上賣藝的殘障朋友,姓姜,先生吹洞簫,太太吹手風琴。
我開門見山的告訴他們我想為他們寫點東西,貼在news98春版上,兩夫婦的眼睛頓時閃閃發亮,姜太太低聲驚呼:天吶!我們以前晚上工廠加班時都聽張大春耶-

姜先生是山東人,基隆長大,曾是電子工廠的老闆。一開口便說:我堅持我們的表演一定是 unplugged。unplugged 這個字讓我笑了出來 ─ 當然是尊敬的,略帶驚訝的。他果然如我想像是個非常豐富的人,非常客觀地跟我聊到了老街上其他的表演:一會兒要提到的胡琴火旺和流浪漢吉他王子的故事都是姜先生的轉述。

我迫不急待想要知道的是:執照的審核,發放和管理。
才知道捷運的和老街的表演執照是不一樣的單位,捷運站附近的廣場屬台北市捷運局,老街的屬台北縣高灘管理。我實在忍不住要問:流浪漢都可以拿到表演執照?那,誰不可以呢?

姜先生正色說道,應該是誰都可以,但好壞要自然淘汰;由經過的遊客淘汰。
他是對的,我是自私主觀了點,帶著自以為專業的傲慢。

姜太太則用一種女人特有的心軟告訴我:幾天前老街上有一個坐電動輪椅的老太太,又被搶了30張彩券,哭得全身發抖。
之前姜太太在賣獎券的時期也曾經被搶過兩次。那時候我已經注意到她了,但從來沒機會輪到跟她買。老街上討生活的朋友太多了,有些又老又殘,有些智能障礙,總之,姜太太的狀況不是最可憐的,所以她的獎券生意並不好。加上被搶的風險,姜先生就鼓勵她學口風琴。

我真是從她一個音一個音摸索開始聽起,聽著聽著,聽到我肅然起敬。所以我決定開口跟他們說話 ─ 至少表達我的敬意和感激。看到那樣旺盛的生命困鎖在一個殘障的身驅裡,我好生慚愧,並啞口無言。

經過這次聊天以後,只要碰到他們,我就會停下寒暄什麼的,有時興緻來了,還跟著他們的琴聲唱些苦酒滿杯、南都夜雨等老歌。

去年的聖誕夜,我經過,跟他們打了個招呼,走了幾步又折回,等他們演奏完,我說:琴聲怪怪的。
姜太太說有兩個音壞了,吹起來悶悶的。所以他們也不想演奏了,姜先生說:這樣人家給我錢我會不好意思。

我們便在路旁坐下,聊了起來。
說來奇怪,我們不過第二次正式聊天,他們夫妻倆已把我當成調解委員會 ─ 會互相告對方的狀。
姜太太是處女座,很固執,有事兒往心裡去,不太溝通。她居然說:因為忽小姐在我才願意講,那次啊………

然而無非就是我喜歡怎麼樣,我不喜歡怎麼樣,一些生活協調上的問題,只是夫妻間相處時的訣竅而已,我跟他們老實承認,自己沒資格說什麼,因為我從來都是一個人。

姜先生不是泛泛之輩,有時言語中會蹦出禪的思維,我比較近他的磁場。
去年三月初,我經過他們,他們正吹奏著往事只能回味,我不想打斷他們所以點了個頭正要走開,姜先生忽地停下來說:那天聽到妳上砲爺的節目。
我嚇一跳!聽他也稱呼砲爺,我還以為他是我們網友。
他繼續說:我本來不知道是妳,但聽那個特殊的聲音我就知道是妳-
為什麼?我的聲音怎麼特殊呢?我好奇地問。
像...秋天的窗戶。他說。
什麼?我反問:秋天的窗戶?什麼意思?
他一副『妳自己解』,彷彿每部電影或小說總會出現的神秘老人般,深藏不露的笑著,邊笑邊不疾不徐的拿起他的洞蕭,繼續吹起他的往事只能回味....

其實他很知道該怎麼做,每當他老婆有些情緒的時候,他總是神閒氣定,面帶微笑。
聊到他們的音樂,姜先生說他想學月琴,因為那樣就可以唱歌,說著他就放開喉嚨唱起來了。暍!他的歌可真渾厚好聽,許是生命夠滄桑的緣故。聽到我這麼讚美她先生,姜太太一旁揶揄:他聲音裡煙酒味太濃了。原來姜太太的歌唱得更好聽,且她的音準記憶都好,聽過一遍的歌便可朗朗上口,從小人家都喊她歌譜。

我鼓勵她:有時候口風琴吹累了,手也累了,(她有一手殘障) 就開口唱吧。
姜太太羞澀地說:我不敢,怪怪的。
於是我隔一陣便拾起這個話頭,不停以各種說法,或鼓勵或刺激,或一點點玩笑,我說:妳唱嘛!妳唱嘛!妳不唱我要唱了喔!在我跟姜太態聊天時,姜先生拿起他的洞蕭隨意地吹,我亦跟著隨意地哼,我在想姜太太會不會跟著我唱,可她並沒有。那天她一直有點憂鬱。

在我們左手邊也是捷運露天咖啡座的旁邊,常有個60多歲的老先生,放著卡拉拿著麥克風,自己又唱又跳得好高興!地上的盒子有些零錢。之前姜太太曾跟我聊到這號人物。當我們聊到一半聽到他,立即彎過去聽他唱歌,聽著聽著,姜太太忽然開口跟著唱了一首無言獨上西樓。老先生笑瞇瞇地把麥克風遞給她:來,妳儘量唱。
一直不說話的姜先生自然拿出了他的洞簫,為他老婆伴奏了起來,簫聲中滿是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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