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2-06

幾個人的文藝復興 (3)

... Posted by Hello


屏風表演班 / 西出陽關

在正文開始之前我先講一個STUDIO 的笑話潤潤喉。
當年立群還在表坊的時候,每次都跟李媽媽說:我去STUDIO排戲。
有一天一個朋友打電話找他,李媽媽回答:立群啊!他去蘇里歐排戲啦!
奇的是那朋友居然聽得懂。
李媽媽是老北京,可愛透了。立群有些好玩的性格就是李媽媽的真傳。

一般人對台灣劇場史的認識,可能最先進入腦海中的是「表演工作坊」、「屏風表演班」,更底層的記憶可能是「蘭陵劇坊」,而最、最古老的印象可能就直奔「反共抗俄劇」了。
我就約略地說一下吧!

80年代起台灣的實驗劇場運動,由李曼瑰領導,她先後任教於政工幹校影劇系、文化大學戲劇系主任、戲劇電影研究所所長,並擔任「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主委,既是劇作家又從事戲劇教育,倡導小劇場運動不遺餘力:成立「中國戲劇藝術中心」,積極訓練演出人才,被尊稱為「中國戲劇導師」。

而姚一葦,是繼李曼瑰以後,台灣現代戲劇的第二個推手。一九八○年催生了第一屆「實驗劇展」,一九八二年創辦國立藝術學院戲劇學系。姚老幾乎將他所有的人生都投入台灣的文藝與戲劇園地中,同時扮演了劇作家、文藝理論家和老師三種角色,在藝文界有很高的地位。

1988年我去北京的時候 ,一天早上突然被接到解放軍藝術劇院,看姚一葦的"一口箱子"。看完他們讓我照相,我說不照不照,回台灣我會被槍斃的。
那些大大小小的解放軍都笑了起來。
可真是個誤會!我並不是故意講笑話逗他們開心。那時兩岸還沒開放呢!
回台灣我將我拍的劇照寄給姚老,他很開心,跟我通了兩封信。可惜好久沒見到了。

大小劇場的定義不是以SIZE大小來區分,而是以它的演出形式,創意來論:商業劇場,實驗劇場。像百老匯,外百老匯,外外百老匯。有些表演即使在大劇場依然實驗而顛覆;有些就算在小劇場演出也商業主流的一塌糊塗。

大劇場的幻覺焦點在舞台上那個鏡框裏,叫鏡框舞台。
相對於鏡框舞台,有些演出形式焦點是被打散的,多焦點的:有一年紐約外外百老匯的辣媽媽劇團在台北體育館演出,那個演出就是多焦點,舞台隨著演員走來走去,而觀眾也就隨著舞台走來走去。此外還有戶外劇場,環境劇場,LIVING THEATER,但那些台灣很少發生暫且不表。

小劇場的表演跟觀眾距離很近,所以演員極容易有破綻。但相對的,情緒衝撞就比大劇場厲害。所以大家會選擇在小劇場做實驗劇,因為觀眾反應常常是實驗中的一部份。小劇場的迷人,亦在於那種顛覆的實驗性格在這種戲劇型式下的張力與表達。

彼時演出的場地有平珩主持的皇冠小劇場,蘭陵小劇場,還有南京東路三段的雲門小劇場,耕莘小劇場,和位於敦南圓環的新象小劇場。我在新象待過一年,辦了三屆的學生實驗劇展 - 蔡明亮便是「實驗劇展」出來的,叫小塢劇場。還有李永萍的台大環墟劇場,黎煥雄的淡江河左岸劇團,當年的文藝青年李永萍89年還得到聯副短篇小說首獎,叫『奔赴落日而後顯現狼』。

我自小也有很嚴重的文藝青年傾向,做的儘是些陳義過高的事,我母親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走進劇場這個苦悶的環境裡,而且一待就是七年。人生也沒有多少個七年。某些劇場人像是少數民族,邊緣性格強烈,我多少有一點邊緣傾向吧。

台灣一直到表演工作坊成立以前是沒有商業劇團場的。
表演工作坊的創辦人之一賴聲川是柏克萊戲劇博士,回來的時候30 歲不到,先跟蘭陵劇坊做了"摘星",1984年應新象之邀,與李立群李國修三人創作出千古經典絕唱 " 那一夜 我們說相聲 "。

四年後我帶著"那一夜 我們說相聲", 屏風的"三人行不行",和雲門的一些piece到上海戲劇學院,北京青藝,人藝跟他們交流,把那些共產黨看得目瞪口呆。

余秋雨當時是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特別安排了個大禮堂,烏鴉鴉幾百名學生坐在下面,跟我搞座談什麼的。真是初生之犢不怕虎。不過我沒替台灣人丟臉就是了,把他們說的似是而非,一頭霧水。
我只要上了台膽子就很大,有點神明附體吧。

"那一夜 我們說相聲"以後表坊的第二個戲是"暗戀桃花源",其中有這麼一段掌故:
我演的第一齣戲叫"謝微笑",也是導演陳玉慧第一齣舞台劇,演員有楊麗音、夏靖庭和我,演出前一天,我們在國立藝術館彩排,國修來看我們。
可是場地出了狀況,國立藝術館不知道出了什麼錯,又把場地租給一個國小的合唱團,他們也是彩排,第二天要比賽。
所以我們只好把場地錯開用,一會兒我們走一場,一會兒他們唱一下,最後的結局是舞台一人一半,我們演我們的,他們唱他們的,我們的導演陳玉慧小姐已經呈現半瘋狂狀態,而觀眾席上的國修,卻是看得樂不可支哈哈大笑。
這便是暗戀桃花源的身世由來。

接下來我要說說我的劇場因緣:那是1984 年的夏天,經由一個意外的 party,一些意外認識的朋友,和一本叫『備忘錄』的詩集而開始的。
兩個月以後,我進了蘭陵劇坊,並遇見我這生最親愛的老師之一:金士傑 - 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誰是金士傑。
遽爾我的人生打開了另一扇門,我開始學習用角色,用舞台的方式來瞭解生命。

金士傑並不很會說笑話,不過他本身是蠻好笑的人:很真摯、多情,對自己的表演嚴謹而認真。他啟發了我對表演的想法,雖然我只演過十幾齣戲,但每一次,不論合作的人當下的時空,都讓我領悟到很多,並滲漏進生活。

上回私下看到金寶是在皇冠小劇場看戲:是莎士比亞的妹妹劇團 ─ 魏瑛娟執導的戲"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
他老人家看到我,顯得很高興,直誇我:妳真是勤奮的文藝中年。
我笑瞇瞇地回答:有老師您這文藝老年領路,做學生的我不敢懈怠。
金寶笑得臉上皺紋阡陌縱橫。
看完以後,我們去喝咖啡聊天,還有果陀劇場的王友輝。
我那迷人永遠的金老師聊起他之前演的戲”大鼻子情聖”,當場咖啡店裡比劃了起來,我開心得拼命問:然後呢?然後呢??
老師遂毫不吝嗇地一直演給我看。
又講到他正在寫"永遠的微笑",金寶竟然唱了起來,唱得陶醉忘我,眾人側目。

金士傑除了唱歌好聽,表情才是迷人,那麼誠懇專注的;暗戀陶花源裡他和雲之凡鞦韆上談情唱歌那場戲,套句過朽 - 國修的話,好好哭!不過這是我的第二好哭戲,第一好哭是在病房裡,老年的江濱柳終於見著了雲之凡(丁乃竺飾),雲之凡絮絮說著她的狀況,輪椅上的江濱柳卻泣不成聲,只能頻頻用頹然的手勢表達。

蘭陵一年,金寶的表演課是最讓我懷念的,如果今天金寶還開課,我還是會去上,雖然現在動作可能很不靈活、骨頭也很僵硬。當時除了金寶,我們的老師還有陳偉誠、劉靜敏、鄧志浩、卓明、吳靜吉和薛岳,名造型師鄭健國(Roger)亦幫我們上過兩堂化妝課。

金寶是我們的導師,我們的表演完全來自他,我最先想到的是一堂叫"跟蹤"的課:我們要去跟蹤一個對象,時間越長越好,因為第二天在課堂上,大家要從你的表演中來重建這個角色。

我偷懶了,可能是我覺得跟蹤人實在不太體面,想混過去就算了,沒想到偏偏被叫上台表演,慌亂之下我演了一個老人,一下子而已,金寶的臉立刻拉得很長 - 本來就夠長了,揮揮手叫我下去:他看穿我是唬爛的。

這事兒給我很大的教訓和收獲,多年下來,不管我身份的變化,從事的工作,環境的不同,一直不變的是觀察的習慣。這是這堂"跟蹤"課給我的真正意義;終身受益無窮。

金寶還有一堂很有意思的語言課:他讓每個人選一個短句,用不同的情緒來說,看我們能把一個句子用多少方法來表達。
我皮;選的是"他媽的"三個字,每當我說出一個"他媽的",金寶便蹙眉認真思索,用很嚴肅精確的語言分析我這三個字的情緒,結果是我"他媽的"講到嘴軟,好想求饒說:好金寶兒,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他媽的了!

有一個小女孩比我更慘,選了"我愛你"三個字,最後是邊抹眼淚邊哭著說"我愛你"-是被自己急哭的,教室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哭我們二十幾個人全都在笑,很殘忍,可是真的很好笑 ─ "那一夜 我們說相聲"裡不也這麼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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