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08

毛毛

Posted by Hello


Lying peacefully by Pascal Roy

我是從毛毛身上學到男人這件事情。

那年夏天,毛毛才從療養院出來,仍然嚴重酗酒。為此她與母親經常發生大小不斷的爭執。某晚她母女又大吵一架,我趕緊把她拉上車,開到一處安靜,巨大的港口,我釣魚,她喝酒。兩人什麼話都沒說。將近清晨,她突然嘻嘻笑起來:妳以後一定要寫我。
我也就突然氣上腦門:寫妳什麼?寫妳怎麼樣毀滅妳自己嗎?
但我並沒有說出口,只是不停地流淚。
她一定不知道她是我的偶像。

毛毛的母親跟我媽是童年玩伴,所以我們算是前娘胎裡就認識了。
30年前的那個夏天,我剛考完高中,正對著很爛的心情和滿臉青春痘發愁,毛毛平地一聲雷似的冒出來,穿著抽鬚牛仔褲,大嬉皮袋裡甚至有條奄奄一息的小青蛇。在她之前我的交友來往都還算正常,所以毛毛堪稱我生命裡第一個反派角色。

毛毛的五官不算美,但神態間那股自信和野性,在當年我們這群鴨屁股似的青澀女孩中,毛毛絕對是第一眼被看到的那個:當時我認識的每個男人包括我初戀情人在內都很迷戀她,哪管她不爽起來用頭撞牆,或一個下午趕三個約會這種烏龍鳥事,總之對付男人或簡稱為愛情的這種事,毛毛就是有她獨家的好幾套。

在我們18 歲的時候,毛毛愛上了一個大她22 歲的男人,一個娛樂業大亨,在當時這可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媽媽甚至禁止我們再見面。不過還好我一向不怎麼聽她的就是。

因為娛樂大亨的關係,毛毛進了所謂的演藝圈,參與了幾個當年紅極一時的節目,她仍然是大亨的情人 - 許多中的一個,這對她有沒有什麼影響我不知道,但我是不太舒服的,因為大亨另一個情人也是我和毛毛的好朋友,他們同時交往著。但是面對面的時候,她們兩個人的臉上倒是完全看不出情敵的跡象,大亨當然更泰然自若了,大概也只有我這個局外人老是自我搞尷尬著。

除了大亨毛毛其他的愛情事業一直轟轟烈烈沒停過,好不容易父母把她哄到美國,結果她又愛上了一個猶太男人,還是大她22 歲,這回是個好萊塢的娛樂大亨。

第一次我去猶太大亨位於比佛利山莊的家,一進門嚇了一大跳:大門玄關口,有一張他站著,伊莉莎白泰勒坐著的油畫,真人的尺寸,兩人都還蠻年輕的,都有腰身。
我好奇地問猶太大亨關於畫像後面的故事,猶太大亨這一下從門口的畫像說到他牆上的達利素描真跡,說得我目瞪口呆卻如鴨子聽雷,直盯著牆上的達利真跡吞口水就恨不得當場複印在腦子裡。飯後,主人招待我去後院游泳、桑拿、喝紅酒、晒月光。隨便愛幹嘛幹嘛!猶太大亨這麼說。

於是我順著小橋流水的日本庭園上後山,他的後院就是一座山,走了一下,居然出其不意看到了大半個好萊塢,黑夜裡燈海像火一樣的焚燒,哇!我好震動!當下覺得能有錢到那樣,人生還真是爽翻了!油然生出一輩子沒有過的羨慕,羨慕毛毛得到這個比佛利的猶太大亨。
突然間我很想問毛毛,妳得到了妳所要的沒有?

我們一直看到毛毛野心勃勃明朗動人的那面,那樣活力充沛的人怎麼可能搞砸自己的人生?是故她突如其來的崩潰,令我們所有的人措手不及。

我從來沒有問過毛毛那幾年她不說話待療養院的事,她想告訴我的時候她自然會告訴我。而且,我一點不覺得她瘋了或有精神方面的疾病,她只是,暫時不想跟我們聯絡。

發病以後毛毛先被送回台北,新店的外公家。
我和小胖馬上去看她,我們三人是最老最老的朋友了,好到比姊妹還親。
我開車,先去接小胖,再去接她。她那船長爸爸特別趕回來陪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呆滯的女兒,小胖躲在我背後偷偷擦眼淚,我也極力忍著,我們的毛毛呢?

我們直接上了外雙溪,當年毛毛住中央社區,山上有太多美好的回憶:我們痛苦的初戀,可笑的自殘,半夜裡不睡覺裝鬼嚇人,也許一開始我們就是瘋的。
一路上我彷彿有點不滿,瘋的應該是我,而不是她,怎麼會是她呢?她已經有兩個多月沒有開口說話了,怔怔看著遠方,黑夜裡毛毛矇矓的眼睛,像極了她當年嬉皮袋裡的小青蛇。

16歲時我第一個想寫的故事就是毛毛:我做了一個遊樂場加印度神廟的夢,她是夢中英勇美麗的女俠藍玫瑰,寫不滿三張稿紙就扔了,不過我仍記得不少文藝腔的形容:眉宇冷若冰霜,雙眼飛吊入鬢,好像在寫吊死鬼一樣,難怪寫不下去。

那時候我剛認識我的初戀男友,只敢牽小手而已,還在享受那臉紅心跳的喜悅說,有一次毛毛問我有沒有那個?我好生氣!哪有?我說:連初吻都沒有過。
她笑嘻嘻地看著我,突然抓住我就吻我的嘴,很認真的要教我,氣得我一個禮拜不肯跟她說話。

然而在彼此的生命中我們卻互相扮演那麼重要的角色,無論在成功歡樂美麗的事務上,或在人生低迷黑暗的山谷中,我們都會讓對方知道:放心,我會永遠的co - star 。

自療養院出來後,毛毛試著離開他的猶太男人,這點我一直不以為然。因為猶太大亨真的蠻愛她,只是不能跟她結婚而已。
毛毛妳要的是結婚嗎?我不止一次地問她。
她從來沒有回答我。

後來聽說她與她第一任的先生認識不到幾天就結婚了。我並不意外,雖然對於一個從小拿頭撞牆的女人我總是有更樂觀的想像。在我還沒來得及認識她第一任老公前他們就離了,一年多吧!前因後果不詳,但既然已經過去就不說了吧!馬上第二任老公又給毛毛女俠帶來了生命的新課程:媽媽。

毛毛突然又變回了女強人,一天打三個工,無微不至的照顧著她的老公與繼女,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大家也都覺得那父女倆是扮豬吃老虎,不過提供一個婚姻的機會,和女孩甜甜的一聲”媽”,毛毛便無怨無悔地做牛做馬,甚至因為不願知道真相而跟父母時有不愉快的情形。毛毛媽媽問我這個co – star,該怎麼辦?

去年大選前毛毛回來替外公過生日,和小胖來我淡水的家待了一下午,我在捷運站等她們倆時真是波濤洶湧往事如浪啊!一看到她們走出來我們便指著對方互相笑彎了腰:我們還是30年前那個樣,小胖還是從頭到腳的粉紅色,我依舊睡眼惺忪穿著髒髒的球鞋,毛毛仍然大街上就很流氓的叼根煙。

老朋友特別下酒,當毛毛講到她的繼女時,當年那個女俠的樣子忽然出現了:幹!毛毛說:(我還以為她變成天主教徒以後就不說髒話的) 幹!毛毛繼續說:( 我則是爽翻了,趕快再幫她開一瓶啤酒 ) 他媽 的一米七幾180磅36F,明明是個打籃球的料跟我說要去當模特兒,這不為難我這個娘嗎?起碼先減個肥吧!毛毛喝一大口酒氣吞山河地說。
毛毛不是我誇妳,我插嘴道:那麼大個兒衝著我叫娘我還真有點害怕呢!
小胖一邊揉著腰呵呵地笑,一邊打我:小寶貝講話還是那麼可愛,小寶貝拿個去光水給我好不好?原來她想卸她的指甲油。小胖是那種從小到大就美美的、嬌滴滴的女生,喜歡叫老朋友小寶貝。我只要叫她小白兔小花籃小珍珠小麻雀小皮球,她就可以笑五分鐘。

趁毛毛上廁所的時候小胖跟我說:妳勸勸毛毛吧!大家都不敢跟她講,怕她再受到刺激。
好,我來想想怎麼跟她說。我答應了小胖,也答應了毛毛的媽媽。

花了一天我好好把這些年來我所知道毛毛的戀愛和男人,再加上自己的戀愛和男人- 做對照組,把他們烤雞屁股的串了一串,(請相信我那可真是一大串,無論她的還是我的)仔細地放在我們的人生鏡頭裡,看看他們究竟是什麼樣的意義。
除了愛這個字,我和毛毛這忽忽已逝的30年,我們為自己做了什麼呢?
殘酷地說我和她都只是愛上男人的女人而已。或多或少,我們為愛情絆住了自己,我們可以更成功,更有錢有成就,甚至更幸福,如果以世俗的標準來看,如果我們不是只想著談戀愛,我們一定可以做出更多好玩的事情,但愛情讓我們有墮落的藉口。因為墮落在愛情裡,彷彿是女人理所當然的宿命。

毛毛在機場打了個電話給我:我要走了!Take care!她說:我們都要加油。
嗯!我說:毛毛妳也要加油。說了些其他,我突然說:毛!這話也只有我能說了,咱們這一生,還真是叫男人給耽誤了。
她不說話。
毛毛,我繼續說:不能再為一個愛字做牛做馬無怨無悔啊!我說:毛毛,這愛不比16歲,一開門就柴米油鹽醬醋茶,犧牲也要看對象吧,何苦呢?
毛毛一直沉默著。
我又說了其他的事,掛電話前我甚至使出哀兵之計:毛毛,我們再沒有自責的機會了,對不?我說:如果我們不先讓愛自己,怎麼會有好男人來愛我們?而且,我頓一下,慢吞吞地說:這個好男人還要是個對的男人。
我顯然詛咒了自己:兩個月以後,我就跟我的男朋友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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