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1

我的小鎮 (一)

edward hopper Posted by Hello


住在海邊的老街上七年了,這是第二個家。
原來想寫的是前一個家,卻不知為什麼終究成不了文。
好像街上遇見突然想不起的老情人,卻是悵惘無言擦身而過。

我對家的感覺真像對待情人,因為生性好奇,所以對不同的人,不同的家,我都很認真卻不耐久,據說火星在雙子的人對肉體有種運動員加田野調查員式的迷戀,沒錯-我就是那種在家裡隨時要移動桌椅而且樂此不疲的人。

要說的這個家在老街背面臨海五樓,陽台望出去海天一色,對岸觀音娥娥的倩影仰臥水中,自成一幅天然美絕的畫。平常日子裡挺安靜,但到了假日便遊客如織人聲鼎沸,非得用『齊勃林飛船』重金屬消音法不可。
不過這些缺點其實微不足道。因為只要待在家裡,我便快樂自足。
我家隨意而簡單,手感濃郁,每件家具,每本書每張CD,甚至小擺設,都有各自的故事曲折。偶爾重疊交錯,時空嘩然斷裂,我就可有很多的靈感和想像......啊!我真喜歡這樣,優優哉哉,喝咖啡聽音樂,寫寫東西看看書,或者坐在落地窗前,對著青山綠水搖頭晃腦,平平仄仄仄平平一下午。

夜深人靜是屋裡最美的時刻了:海面像一大片藍莓果凍般軟滑起伏,黑暗中觀音麗影綽約,但無法掩飾胸前串串鑽飾耀眼 - 那是對岸八里的燈火倒映在海面上。如果月亮夠高,風又輕輕吹送,海面就拉出一道道金蔥銀花似的光條閃爍,是晚我就有一片琉璃擁著入夢。
如果因夜色太美而無法入睡,我會放些低迷的爵士,傭懶的 Chet Baker,滄桑的Lady Day,煮一杯濃郁的曼巴,恁流動的音符鑽進夜色如奶油般慢慢溶化在咖啡裡,這種時刻的感官特別清晰,聽得到白天聽不到的聲音,樓下的浪花拍岸,海風的低語,遠方的水鳥劃出一條美麗的圓弧,拋物線般隱入寂空...... 這感覺已經大過寂寞了,更接近安靜,一種結結實實的感覺。

寂寞於我曾經是一種虛弱;我害怕『寂寞』突襲,於是拼命地,想盡了辦法逃掉。
慶幸的是,我從來不想用一個家、一樁婚姻、一個男人、去簡化我的寂寞。
我知道寂寞是自己的事情,只能自己面對。 我學習接受、學習和平共處、甚至資源回收,我看書散步、呼朋喚友、再不濟只好出去把自己喝醉,醉到爬回五樓的家,留下鞋子在三樓發呆。
我學會寂寞這東西不可對抗,只能低頭順從,跟它作朋友,把它當雲朵偶爾遮住天空,等時間到了,它自然會飄過。
我學會什麼都不做。 是的,歲月告訴我,什麼都不要做是最好的做。

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對寂寞的懼怕已然改觀,寂寞早已成為我桌上的瓶花,白牆上的黃昏,睡睡醒醒的午夜....早已全然被轉化成一種美麗的氣氛。 也許寂寞,才是情人真正的唯一的家。

再說樓下的老街吧,要說老街則離不了捷運的通車,如果沒有捷運,我也不可能坐在這訴說這條街的故事,所以我還是先說說捷運給我的一些感受吧。

從圓山開始,城市和車輛爬在腳下,天上懶洋洋的雲飄過山麓上的廟,看得到公寓房子的三,四樓人家,客廳陽台,知道他們掛什麼畫,種什麼花,懶惰還是勤勞。
這一切有趣的角度和細節,正是我對捷運所有好感的開始。

那時候我在電臺做節目,常常會在劍潭下車,翻一個小山走忠烈祠的旁邊,繞到電臺。而山裏真的有座廟,也有個老和尚和幾條生猛的野狗,可惜我總是匆匆忙忙沒有時間停下來跟他們攀談,現在想來真有點遺憾 (是不是人生錯過的,總是遺憾?)─ 我想現在的我是不可能再去爬那座山了,也就錯失了一些山中傳奇的可能。

坐在捷運車廂裡大部份時間的我都偏著頭,看窗外的景色。
如果捷運外的風景已經吸引不了我了,我就會看捷運裡的乘客。
我喜歡看人的表情,想像他們心裡流過的念頭 ─ 尤其有點年紀以後,自以為懂了點閱讀『人』的本領,當然有對也有錯的時候;而大部份的錯多半緣由主觀,情緒矇閉,落入判斷,是故誤讀真相。

我一直期許自己是對焦的顯微鏡,而非一把丈量是非的丁字尺。

話說回捷運裡的小孩最可愛了,他們多半會很興奮,每個小孩都會繞著車廂中的拉把鋼管拼命地轉,咯咯的笑,直到被大人喝止為止,但通常要不了多久,他們馬上忘記又電風扇似的轉個不停。有些小孩喜歡學語,學廣播中的女聲說:豬~~尾~~死堆遜~~說到堆的時候還要猛地跳起來一下,可開心的咧。
有一個壞脾氣的小孩令我印象深刻,他大概兩歲還不到吧,話講得不是清楚,但哭聲驚人,一路從火車站哭到關渡橋,哭累了睡一覺醒來接著剛才的情緒繼續哭,音量還一樣,節奏也一樣,小祖宗真是 bird no up,鳥不起,阿彌陀佛幸好不是我家的。

除了小孩,捷運裡還有其他的趣味可以欣賞,尤其到了晚上 ─ 在電影工作裡有個叫 magic hour 的時刻,通常是指黃昏,天色轉暗的那一剎那。這種時刻叫陰陽交泰,在志怪的說法中常是魔界鬼怪開始活動的時候。
而捷運裡也存在著這麼一個 magic hour 的神秘空間。

我注意到,捷運車廂裡左右的窗子,前後座位之間,透明的玻璃隔層,四處都是反光的鏡子。例如我坐在右邊靠窗的座位上,我的右邊,我的前面,我的左邊,都有玻璃中反射不同的影像,這些看似很平常。但到了magic hour ,所有的反光都奇異的交疊在一個平面上,比如說在我右邊的窗戶上,同時看到前面乘客的背影,窗外淡水河上璀璨的燈火,也看到窗裡反射對面窗外的黑山,車廂內的乘客, 每一片玻璃都有好幾層的反射。赫然車廂內就好像法蘭西斯‧柯波拉那部在賭城的愛情電影,人們在迷幻的時空中交錯;左邊的人飛在粼粼的河面上,而右邊的人,也正穿過一排排公寓,飛越在夜裡,剎那間,所有人的魔幻變成我個人的大魔幻,那一剎那真是比看新蜀山劍俠還爽,至於這個大魔幻會帶我去到哪裡?於我有什麼影響?老實說我不知道,但是我在等待。

3 則留言:

忽忽味 提到...

take the slow train that rocks you slowly with your old pal named Loneliness.....

好像一串老電影的畫面

忽忽味 提到...

對話真的很難
我不是說你的話是一串老電影的影像
只是令我聯想到的是某些老電影

正如我刪去的留言或我在留言版的留言
小說是虛構
它只是透過想像力的門窗所眺望出去的風景
未必跟生活有關

文字的空間很大
我們未必搆得到彼此

忽忽味 提到...

Agree 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