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29

十問實答 (2)

Posted by Hello


窗外  吳冠中

所有我對文字的感覺和力量就是從這一篇【和解】開始,回過頭來找我的,也因為這篇短文,我才真正地面對了自己想要寫作的這股慾望 - 再也不能跟自己嬉皮笑臉了,我心中的焦慮不斷催促著我,那是兩年十月底發生的事,接下來即是一段焦慮被馴化的過程,也就是將近一年半的自我革命,幸運的是,我不但有點老,簡直老得已經沒有力氣 ─ 既沒有力氣去擁有亦沒有力氣去放棄任何事情 - 所以,這一年半我是安然地走過自己了,若問我這一年半有什麼可堪告慰的成就,那就是幾乎每一天,我都要面對要處理自己的焦慮!關於我那可愛的永恆的焦慮,它既是一個答案,也是一個問題 - 就讓我從答案走回問題,看看自己會怎麼安慰自己。

即使是現在,身體裡那股突如其來的不耐仍叫我束手無策;當它以先於意識的存在佔據我時,我就不得不站起來走一走,抖掉我的煩躁,也許泡一杯咖啡,調息靜坐一下,或者放一首舞曲,用力跳到汗如雨下,非得把體內凝重的自我聚焦打碎掉,直到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那一點時,我才有辦法,再度地坐下。
這是我之所以坐不下來,最老實、也是最無奈的原因。

我知道焦慮的背後一定有更大的真相,我也很努力地去探尋:無論是現實的、心理的、血緣的、愛情的、過去的未知的,每一條線索都會延伸出可能的路,只要有路,我就一定要去走走看,這也是我經常被自己弄得筋疲力竭、頭昏腦漲的原因,有時焦慮又彷彿是一種溫度,是發高燒的第二天,全身浸蝕在一種虛弱以後異常的恍惚裡,四周的環境連空氣都變得酥軟下來,就有那麼一刻,身體裡嘰嘰喳喳的雜音嘎然而止,一股無法形容的安靜像支箭筆直地往心裡去 - 啊原來這才是焦慮被馴服後,真正的力道。
然則焦慮的本質也像愛情一樣,無法累積,無法預期;每天我都或多或少面對自己的焦慮,死而復生,從頭活過。或許,焦慮根本是一種愛情的偽裝也不一定。
也可能只因為愛情,才是我最最鍾愛的書寫主題。

難道你不覺得嗎?只有愛能夠改變人一切的狀況,管你是大財主是大作家還是小人物,聰明也好愚笨也好,唯獨愛,將所有的人變得美麗但傻,甚至越聰明的越傻得厲害。也只有在愛的時候,人是澈底無能的。多美啊!多美啊!人們只能一再重覆著這平庸、戀人的囈語。
我從小就有任俠仗義的性格,所以常常當人家的愛情垃圾桶倒不算稀奇,這個人家是男女老少都有,尤其近年來我又懂一些星座紫微的皮毛,聽到的故事那真叫『更上一層樓』。久而久之我便覺得一些現象值得研究:例如人在愛情裡的瘋狂與無助;往往生活裡的巨人卻是愛情裡的低能,對他們而言,愛永遠是吞噬自己、軟弱的流沙。那些我所聽到的愛情故事剝掉了形式以後,本質上是沒什麼差異的,所謂約定俗成陳腔濫調,如果再加上時間的變數,道德制約,經濟要求,這種愛情看似花俏但體質虛弱,就像那些便利店裡數十種上百種的速食麵,充滿了人工添加物,雖然說廠商也很努力地研發新口味,但它們就是被大量製造的結果 - 想到可能每天晚上跟十萬人同樣吃著一碗什麼什麼的泡麵時,我的胃就有一種即將被垃圾淹沒的錯覺,何況是愛情這件事情,更何況再加上肉體 - 這個天真華麗的野獸派,沒事總喜歡在愛情裡穿梭搶戲。
或許我註定是徒勞無功的;我只想用字與句,去發現每一個愛情故事裡那些閃爍荒謬、動人獨特甚至透明的時刻,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深邃的意義了,請諒解我從來也只是個不敢表態的虛無主義者。

關於虛無主義者,其實是王安憶2000年在文匯報上一篇文章裡給張愛玲定的影。但我不是要說張愛玲我也不敢說張愛玲,我只是想起那一套書在我家書架上的位置,永遠是親暱的右上角,從來沒有其他的書或作者並列。
然後,我想到了父親的書架。

因為父親早年主持中華副刊的緣故,家裡總有看不完的小說,也因此我很早就看了些不該我那個年紀看的書:郭良蕙的【加爾各答的陌生客】是我的流浪啟蒙-我還記得那是民國五十七年八月我九歲生日的當天,紅葉少棒打敗了日本隊,全國陷入一片薄海歡騰中,我卻從二樓直直落下摔了個腦震盪,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因此書架上的小說便成了我排遣無聊最好的方式,老實說那時候我還真有因禍得福的竊喜呢。
幾年後我開始有點叛逆了,我父親會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嘆口氣說道:「唉!這小孩腦子摔壞了。」我卻在心裡撇撇嘴回答道:「哈!殊不知是你沒做好圖書分類的關係。」
父親的書架真是巨大繽紛又繁複啊,但請原諒我那一跤真的把某些記憶體摔壞了,充其量我所能描述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剪影,失憶的童年仍在那些早被遺忘的小說裡踽踽獨行。

我家的禁書事件發生在我十六歲的時候,彼時我已伶牙俐齒辯才無礙,不記得為了什麼事跟父親發生了一場大激辯,把家父氣得,旋風式掃掉了他書架上的書,尤其是陳鼓應那本小小薄薄的存在主義,他還恨恨地踩了兩下,跟著幾近仰天長嘯地嘆道:「這麼些書什麼用?害了自己的女兒....」不久以後,很多書就不見了,我的三本日記也被燒掉了。
依稀記得當時我跟父親說了一句現在想來自己都要受不了的話,我義正詞嚴告訴他說:「你知不知道你正在謀殺一個作家?」
大概也就是這句話噁心到了自己,所以這麼多年來,我極端不好意思再面對這個情境。
但其實我非常懷念父親的書架,懷念那個縮在角落裡幼小的我,能夠那麼津津有味心無旁騖地讀著一本書,尤甚懷念每當媽媽喊我吃飯洗澡時,我拼命往書架的陰影裡擠,恨不得消失在書與書的縫隙裡的那種想像力和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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