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6

尋找阿城

Posted by Hello


西遞村系列 / 應天齊 / 版畫  

1990年之前我去北京好幾趟,想見的人全見到了。就連當時在紐約的陳凱歌,都在北影廠巧遇,那天我正推了個自行車準備去找他的父親陳懷凱聊天去。
只有阿城我沒有見到,非常之遺憾。
沒想到卻在L.A.圓了這個夢。

我書看得並不多,傾慕的作家也不算多,但喜歡起來就是要山盟海誓的那一種,雖不至於去翻人家垃圾筒,但總要想辦法見一面,說上幾句話,彷彿因此,我這樣毫無理由的狂熱就可以有個註腳有了出口。

去美國之前,我的老師DANNY 給了我阿城的電話,但我一直沒有打,直到自己完全安頓下來以後,就有那麼一天,心血來潮,我撥了這一通想了好多年的電話。

其實我臉皮很薄,向來用的是一種巨大的疏離支撐我的嘻皮笑臉。

就如同我前面的描述, 阿城接到我的電話,語氣有點遲疑,很好,我更不安了,還很雞歪的問人家:我這樣會不會打擾到你?
阿城很誠實地告訴我:哎呀! 這話不好說。
我繃不住笑出來了,所有的緊張忐忑不翼而飛,心想:阿城這麼可愛!不見到他這世人我不甘心吶!

老實說,我已經忘了當初阿城住在哪裡,甚至哪一個方向。我忙著不停的迷路,下錯公路的出口,沿途被一種奇異矇矓的快樂佔據,我也早料到自己會迷路,所以多給了自己一個鐘頭,即使迷路,我也要給自己時間,給時間予時間,安心的迷路,千萬,別驚慌。

記得電話裡阿城告訴了我怎麼走,好像是10號接405 還是605 ?我畫了一張地圖,但如今我的電話簿裡筆記本裡都是地圖,阿城巧妙地湮沒了。

我私自以為,文學家的生活充滿了人生五穀龐雜,日常的隱喻,亦充滿了追尋的線索,追尋的樂趣。所以我的常常迷路,想必也有點文學的象徵或隱喻。面對阿城我有的就是一個最小最純粹的讀者的喜悅,這份喜悅將我還原到很基本的情感裡,我一直看到自己很純淨的那一部分,是這事震動我。

然而我仍想試著去解釋一下,關於我這個迷路 queen 的宿命。只要去到一個新的地方,我一定要迷一下路表示一下,好像郵票得蓋個郵戳,信才寄得出去一樣的道理,再詳細的地圖也救不了我。搞不好我潛意識裡還挺寧願自己迷路。

回到探訪阿城的路上,又好像走的是5 號 freeway,anyway , 光是在freeway 上我就用掉了迷路的20分鐘,沒關係,我一點不急。好不容易找到正確的方向,路名也對了,我終於放心大膽的開下去,邊聽著我最愛的槍與玫瑰,走上了一條山路,慢慢接近了我要找的門牌號碼,太好了我早到了20多分鐘呢!

我想去附近逛逛吧!太早到不也很奇怪嗎?於是我就一直開下去,不!是開上去。

去過L.A.的朋友大概都有印象,其實它是很鄉村景色的。給人的視覺感受寬闊而明亮,房子大大的,漂漂亮亮的,草皮整整齊齊,碧綠碧綠的。但我正在走的這條山路,卻推翻了我之前我所有的主觀想像。
雖然是正午時分,赤燄當頭,可風大得不可思議,吹動起兩旁的樹影綽綽,彷彿長長的蛇延著路吐出蛇信,吞食著陽光,鬼影幢幢陰風慘慘。

我是挺怕蛇的,童年時不小心抓到蛇的毛骨悚然仍揮之不去。所以我也不囉嗦,立馬調了車頭往回走。也許心裡有了那條蛇的盤據,我竟然一路衝下山,居然就錯過了阿城的家,又回到了公路口,發現這個錯誤時我差點哭了出來,天吶,只剩下五分鐘了,我怎麼可以笨到比預算多一個鐘頭的遲到都不夠呢?是我最最最喜歡的作家欸!等好幾年才實現的心願,眼看就要被我自己的迷糊搞砸了,我真想痛罵自己一頓。
可是先找路吧。

每停在一個STOP SIGN前面,我便深呼吸一下,終於正確無誤的停在阿城家門口。

我的第一眼印象既目瞪口呆又會心一笑;阿城之所以是阿城,連他院子都這麼說。

當然在參觀他的院子之前,我先衝去敲他的門,因為我還是遲到了幾分鐘。結果在門上發現阿城留了一張紙條給我-林小姐:我去加油,二十分鐘以後回來。
署名鍾阿城。
當場我鬆了口氣,而且馬上開心起來。因為我可以好好地逛逛他的草原,同時,好好想想待會要跟人說什麼。不過我真的好想把那張紙條收進皮夾裏作紀念,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萬分煎熬。出於一種莫名其妙的矜持,我還是沒有拿,我也知道這輩子都會為這事後悔不已,然而我就是沒法拿。只好假裝自己蠻有家教,閒閒地,逛起他的院子來。

阿城的草原真是一種理直氣壯。
哪有人能在美國養得出這樣荒湮蔓草的景象?橫眉豎目的亂草,毫不客氣得長,滿園的蕭蕭落葉中,站了一個斷頭兵馬俑,頂天立地似的。我簡直為這奇異的風景所折服,傾倒,小心翼翼的走到兵馬俑前面,蹲下去,東看看,西看看,忍不住問:喂!是阿城把你從中國帶來的嗎 ?
他當然不會回答我,因為他沒有頭,他不想。

屋前屋後逛了一下,我沒好意思拍照。記得有一次在上海要幫沙葉新拍照,他抵死不肯,還反問我:妳認識黃德北嗎 ?

這是一段六四的往事,自此以後,我若想拍照,一定先問過主人的同意,有的我認為是朋友的層次,那更不要想了。

但我現在真的很後悔我沒有拍照,影像記憶虛無縹緲,欲語還休,我只記得我走到他的房子後面,看了一會兒屋頂木頭的花紋,深咖啡色的木頭,還有一點香,不能再往上爬了,萬一他回來,看到客人怎麼在屋頂上?
哎呀這麼一想,我趕快老鼠一樣溜下阿城的屋頂。

在他正門口有張木匠的工作檯,堆滿了工具,彷彿主人才離開了一下下,所有的東西猶浸在一種溫熱中,嘰嘰喳喳的,陽光下肥皂氣泡似的蒸騰起來,隱約中我聽到歡笑的聲音。坐在工作檯的旁邊我像貓一樣的懶懶趴在陽光裡,一邊細細品嚐空氣裡細緻飄渺的的幸福感。

金光下閃爍魔幻地,一輛金龜車慢慢駛進,那還真是一種不好說的顏色,介於藕色土色肉色的中間,我一看就開心了。
阿城回來了。

他給我的第一個感覺是『很冷很利的眼睛』,但人卻是友善的。為了有別於我可能給他的"台灣讀者"之既定想像,我想我還是別問些蠢問題吧!那些蠢問題可能早被人問過800遍了,我不能也不想製造雙方的痛苦。

所以我第一句話問他,美國蓋房子跟大陸有什麼不一樣?這是從他門口那張大工作檯得來的靈感。

於是,阿城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一點微笑掛在嘴邊了,嘩啦啦講了一下,談話氣氛也就自然柔和了起來。

其實我們是瞎聊。聊 Danny,崔健,侯孝賢,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聊到老崔時我們兩人臉上都有" 沒錯沒錯就是他! " 那種表情。因為他那高麗棒子的火爆脾氣,發作時挺嚇人。

我記得有一首歌是阿城的詞崔健唱的,什麼,江水流不到頭,好酒一杯不留,明天再也不走,老子要妳回頭……那歌兒真好聽,真蒼茫。應該從來沒有發表過吧!他倆的合作應該也是歷史上空前絕後的相逢吧。

聊著聊著他冷不防問我,喜歡哪個中國作家?
我不好意思說『你』,只好說馮夢龍。說完自己馬上羞紅了臉。
聊了一會兒他突然正色對我說:我中文不好。臉上並沒有嘲笑的意思,反而接近一種『唉』的表情。
我就忍不住笑出來了,自然接口道:唉!那怎麼辦啊?
他也笑了。

話說我們正聊得開心,他想起要去 down town 移民局辦事,問我要不要一塊去。
我說:好啊好啊!於是坐進他的金龜車,開始發出真正屬於我的疑惑。
我問他:這車是不是你自己漆的?
他一點不意外我的問題。他說這車是他自己一個零件一個零件拼裝成的,當然顏色也是他自己上的。
說的也是,除了阿城還有誰能有那樣的顏色呢 ?

它幾乎只是一種無法察覺的,渾然的,難以界定的,神閒氣定的顏色。我覺得理所當然就是阿城的顏色。

一路上又聊了什麼老實說我全忘了,但見光陰如砲彈,一會兒辦完事,我們又嘟!嘟!嘟!乘著小金龜車從 down town回到阿城家。坐了一下,阿城的兒子游完泳回來了,老婆也回來了,一家人要準備吃飯,我趕緊起身告辭。雖然阿城留我下來吃水餃,但晚上還有班,只能忍痛作罷。

四年後,五月的時候,在忠孝東路SOGO 門口,我又遇見了鍾阿城。
我大聲叫他"鍾阿城"。
他徹底被我嚇住了,露出一種空茫的表情看著我。彷彿迷了路般。

我便簡單扼要,比手畫腳地告訴他,L.A.的那次拜訪;他的斷頭兵馬俑,和他的金龜車,阿城還是想不起來,然而臉上逐漸露出一點佩服的表情。
我心裡既得意又覺得幸福極了。

在記性與忘性的拉拒裡,我有緣,跟這位親愛的小說家錯身而過,留下彼此狐疑的一瞥-這何嘗也不是一種文學的,獨特的迷路─迷路在阿城荒湮漫草的異國歲月,斷頭兵馬俑的凝望裡,流浪在自己年輕的追尋,漸漸遠去,虛化的背影裡。

每想到這兒,我就有了最單純的喜悅和勇氣,對文字這件事,也對我自己。

我的小鎮 (三) 老街上

bliss by katerina C Posted by Hello


至於那位胡琴聲像台煞車壞掉橫衝直撞的破腳踏車的火旺伯,每天十二小時,上下班制,風雨無阻。聽了他四年多的胡琴,我敢說他從來沒有一個小節是對的,要不音不準、要不落拍、拖拍、或者突然跳到下一段、或想起"喔咿""喔咿"的開始調弦、或休息一下喝口水,每次聽到他那五音不全的"望春風"我都好煩,好像被他的破腳踏車撞得踉蹌一跤滿頭包。

火旺伯卻是領有演出執照的街頭藝人,是捷運局第一年發放的,那一年只有6 個人報名,通通有獎。後來報考的藝人多了,篩選就嚴格很多。演出証一年有效,每年得重考。火旺伯後來再也沒考上。也照拉不誤。

有意思的是,在我瞭解了火旺伯悽苦的身世背景後,當回程再經過他,他的胡琴好像也不那麼破腳踏車似的橫衝直撞了。我竟然和他的琴聲達成了和解。

然而比起吉他王子,胡琴火旺伯完全無害起來。
據他自己說:他是民國65年五燈獎得主。後來姜先生澄清他並不什麼是五燈獎得主,而是個流浪漢,在捷運總站附近活動。
事出有一天他撿到一隻笛子,開始一個音一個音,慢慢地吹起來。
但他都是躲在捷運經過的一個橋底下偷偷地吹。
改彈吉他是因為後來又撿到一把破吉他 - 咱們這兒還真有蠻多東西好撿,有時路邊有些看起來還可用的桌,椅子,家庭用品都有。半年以後,流浪漢搖身一變成為吉他手 - 雖說他吉他音老調不準,音響的方式完全錯誤,但光是他的勇氣和決心就讓我佩服不已,我要是唱成那樣,肯定不敢拋頭露面。

我常要經過吉他王子的身邊,他就在鎮公所後面,去捷運站的路上,看起來仍是髒兮兮、橋底下的流浪漢模樣。可以把吻別唱得像思啊想啊枝!有時也會被附體似的唱了一些藝術歌曲:散塔露其亞、滿江紅之類,配上他台式的單音吉他伴奏,一下午一晚上,沒完沒了。

自從吉他王子出現以後,我才深深體會到安靜,原來是一種天籟般的幸福。

當然不時有新的表演者加入:才來的一位婦人帶著兩個小孩,盤腿彈古箏,一曲笑傲江湖令人熱血沸騰;胡琴火旺居然收了個徒弟,兩人對拉對走音;可火旺伯也有個對手卡拉OK小盲女,才11.12歲左右,尖尖的童音,有一點點智能不足,唱得卻不錯,國台語雙聲帶;旁邊與她對唱的中年人應該是爸爸,一臉愁苦,父女兩人對唱情歌時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除了走唱的還有些現場為遊客素描畫相的畫家:一位當場揮毫的寫字家,用鮮艷的廣告顏料寫大悲咒。我實在不想叫他書法家因為他那個字好像蝴蝶飛來飛去,捲來捲去,酒家女似的擠眉弄眼。看得我拼命想唸阿彌陀佛。

兩三年前我突發奇想,打算擺個占星卜卦的攤子,穿得怪怪的,吉普賽幾撲塞,本來是玩笑話,哪想到有個經紀人的朋友一聽就很興奮地說:好耶好耶!我幫你辦簽名會!
簽名會!簽我臉上嗎?我笑嘻嘻地反問她,哈拉完一陣也就不了了之。

還有一家幫人錄VCD伴唱帶的店值得一提,店主高子洋,是布農族的朋友,音樂創作人兼文學獎得主。前幾個月我在他店門口遇見一對中年男女,唱得好到我不得不停下仔細聽,一聽就聽了三首歌。也不能不拍手。女的已經是江惠、陳盈潔級的水準,男的也不輸葉啟田,唱來輕輕鬆鬆,不見雕琢,還帶表演。我猜他們一定是職業歌手。

老街上還有家赫赫有名的『牛糞愛情餐廳』,『牛糞』是取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意思,鮮花是老闆娘,牛糞當然非老闆莫屬。當年老闆娘是個美麗多金的大小姐,老闆卻只是個教書匠。然而美麗的大小姐卻愛上了窮教書匠,不顧家中反對,亦然下嫁。窮教書匠大受感動,立誓一定要給老婆穿金戴銀的生活,於是辭去教職,開始征戰股市,幾十年下來已成大富。就在這家『牛糞愛情餐廳』開幕之前,老闆興沖沖去替老婆和員工去買中飯,誰知道這一去就不回來了,因為他在過街的時候,被一台飛快的摩托車撞倒,再也沒起來過。
這故事是老闆娘自己對客人講的,我亦輾轉聽來。

『牛糞愛情餐廳』的樓下是麥當勞,麥當勞旁邊是7-11,是我生活中最仰賴的地方,7-11裡有個怪咖,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中年女子,三兩天就要跑去繞著貨架櫃子一直繞圈圈、繞圈圈、繞好久,嘴中還唸唸有詞。店員卻視若無睹。可千萬不能看她,因為她很敏感;萬一被她看到你在看她的話,她會豪不保留的伺候你一本髒話大字典,我親眼目睹過此等慘劇,難怪店員們各個噤若寒蟬。曾有一天早上六點多我被樓下嘩啦啦的聲音吵醒,趕緊出陽台往下一看,正是這個繞圈圈的女人坐在我樓下的大樹旁,跟人吵到不可開交,不過現場就她一個。原來每天早上就是她給我的 morning call。
不過有一次我在捷運上看到她,乾乾淨淨整整齊齊,那才是莫大的驚嚇。搞半天她是 part time 。

老街上還有一多,就是迎神廟會遊行多。光是老街上,就有福佑宮、城隍廟、清水祖師廟三個二級古廟,清朝道光年間就存在了。常常被震天價響的遊行隊伍吵到坐也不是,睡也不是。只好下樓去參與,一回看到鼓社的神明用是超勁爆的廣hi,電子配樂,打鼓抬轎的兄弟都是白T恤,球鞋打扮,顯然是革新過的。

但最熱鬧最燦爛莫過於年30晚上了。這幾乎已經變成年度開始的儀式,放天燈放煙火,整夜不停的鞭炮聲和人語,這幾年下來我已經經驗豐富了,所以今年預備了好心情,一點音樂和一瓶好酒 - 外面浪潮般的喧鬧是不可能優美的,因此配一點交響樂,保持我那無法言語的等待張力。

當滿天的天燈在空中冉冉昇起靜靜燃燒的那一刻真是淒美,我無法不聯想到那些分手,那些業已告別你我生命的靈魂,彷彿天燈無聲的飄走,而遠近不同的煙花,似黑夜裡鑲滿了鑽石珍珠的花邊,旋轉、奔跑、綻放、歡笑,不停的起落,猶記得Francis Ford Coppola 拍過一個在LAS VEGAS 的愛情電影,其中有一幕是:女主角獨自在她的房裡,外面的霓紅燈映照著她黑暗的室內,綠的、紫的、紅的、黃的、輪流映照她臉上的寂寞,那時候我就很想要一間那樣有自動燈光的屋子,沒想到多年後,我竟坐在這樣的屋子裡,看著滿眼繁華似錦,又煙飛星散。

2005-01-24

我的小鎮 (二) 老街上

Posted by Hello


古巷閒情 / 楊興生

這幾年因為捷運帶來的人潮,老街中正路有日益繁榮的趨勢─其實淡水原始的老街是指清水街,不是現在的中正路。清水街上有淡水著名的夜梅花、永樂茶室之流,俗名"低溝"巷,竹竿巷子。取其細長之意。

七年前我剛搬來淡水時,老街的路面仍是泥濘不堪、房子亦參差不齊破破爛爛。幾年下來已不可同日而語。尤其渡船頭河岸的施工,雖然有一點後現代瞎拼湊的視覺混亂,但人行道上鋪的黑角石好像是法國馬賽來的,走累了到處都有椅子可坐,美中不足的是小吃千篇一律,一律的難吃。

老街上的變化奇快,老舊的店如今已經淘汰得差不多,有些店家甚至易手過十次以上,但仍有些奇特的老店舖:許明祥相命擇日和老牌許明祥相命擇日館、泰隆農藥店、大方鞋店、沒有名字的米店…平常不見進出的客人,可他老杵在那兒,大概業主有錢並不在乎生意的好壞吧!

走在老街上我像老街坊一樣自在;每條巷子都瞭若指掌,哪家有惡狗要繞道,哪家有千紅萬紫的九重葛;那些路上討生活的朋友、賣鐵蛋的金帝阿伯、米粉湯老闆娘、警員阿忠…熟稔的讓我幾乎有自己是淡水人的錯覺。事實上是有點關係:母親的少女時代常騎腳踏車來這兒看她的外婆─我外婆的娘家在更裡面的淡海,是補魚的,家裡堆積如山的石花草發出一股海的腥味。小時我曾跟大我沒幾歲的表舅穿過他們家旁邊的軍營和防風林,走到海邊挖牡蠣捉鰻魚,一次不小心讓牡蠣殼劃破了手當場血流如注,表舅握住我的手差點哭了出來....而奇怪的是,這幾年我沒事就騎了車往淡海走,卻再也找不著那個海灘了。

前兩年我認識了兩個在老街上賣藝的殘障朋友,姓姜,先生吹洞簫,太太吹手風琴。
我開門見山的告訴他們我想為他們寫點東西,貼在news98春版上,兩夫婦的眼睛頓時閃閃發亮,姜太太低聲驚呼:天吶!我們以前晚上工廠加班時都聽張大春耶-

姜先生是山東人,基隆長大,曾是電子工廠的老闆。一開口便說:我堅持我們的表演一定是 unplugged。unplugged 這個字讓我笑了出來 ─ 當然是尊敬的,略帶驚訝的。他果然如我想像是個非常豐富的人,非常客觀地跟我聊到了老街上其他的表演:一會兒要提到的胡琴火旺和流浪漢吉他王子的故事都是姜先生的轉述。

我迫不急待想要知道的是:執照的審核,發放和管理。
才知道捷運的和老街的表演執照是不一樣的單位,捷運站附近的廣場屬台北市捷運局,老街的屬台北縣高灘管理。我實在忍不住要問:流浪漢都可以拿到表演執照?那,誰不可以呢?

姜先生正色說道,應該是誰都可以,但好壞要自然淘汰;由經過的遊客淘汰。
他是對的,我是自私主觀了點,帶著自以為專業的傲慢。

姜太太則用一種女人特有的心軟告訴我:幾天前老街上有一個坐電動輪椅的老太太,又被搶了30張彩券,哭得全身發抖。
之前姜太太在賣獎券的時期也曾經被搶過兩次。那時候我已經注意到她了,但從來沒機會輪到跟她買。老街上討生活的朋友太多了,有些又老又殘,有些智能障礙,總之,姜太太的狀況不是最可憐的,所以她的獎券生意並不好。加上被搶的風險,姜先生就鼓勵她學口風琴。

我真是從她一個音一個音摸索開始聽起,聽著聽著,聽到我肅然起敬。所以我決定開口跟他們說話 ─ 至少表達我的敬意和感激。看到那樣旺盛的生命困鎖在一個殘障的身驅裡,我好生慚愧,並啞口無言。

經過這次聊天以後,只要碰到他們,我就會停下寒暄什麼的,有時興緻來了,還跟著他們的琴聲唱些苦酒滿杯、南都夜雨等老歌。

去年的聖誕夜,我經過,跟他們打了個招呼,走了幾步又折回,等他們演奏完,我說:琴聲怪怪的。
姜太太說有兩個音壞了,吹起來悶悶的。所以他們也不想演奏了,姜先生說:這樣人家給我錢我會不好意思。

我們便在路旁坐下,聊了起來。
說來奇怪,我們不過第二次正式聊天,他們夫妻倆已把我當成調解委員會 ─ 會互相告對方的狀。
姜太太是處女座,很固執,有事兒往心裡去,不太溝通。她居然說:因為忽小姐在我才願意講,那次啊………

然而無非就是我喜歡怎麼樣,我不喜歡怎麼樣,一些生活協調上的問題,只是夫妻間相處時的訣竅而已,我跟他們老實承認,自己沒資格說什麼,因為我從來都是一個人。

姜先生不是泛泛之輩,有時言語中會蹦出禪的思維,我比較近他的磁場。
去年三月初,我經過他們,他們正吹奏著往事只能回味,我不想打斷他們所以點了個頭正要走開,姜先生忽地停下來說:那天聽到妳上砲爺的節目。
我嚇一跳!聽他也稱呼砲爺,我還以為他是我們網友。
他繼續說:我本來不知道是妳,但聽那個特殊的聲音我就知道是妳-
為什麼?我的聲音怎麼特殊呢?我好奇地問。
像...秋天的窗戶。他說。
什麼?我反問:秋天的窗戶?什麼意思?
他一副『妳自己解』,彷彿每部電影或小說總會出現的神秘老人般,深藏不露的笑著,邊笑邊不疾不徐的拿起他的洞蕭,繼續吹起他的往事只能回味....

其實他很知道該怎麼做,每當他老婆有些情緒的時候,他總是神閒氣定,面帶微笑。
聊到他們的音樂,姜先生說他想學月琴,因為那樣就可以唱歌,說著他就放開喉嚨唱起來了。暍!他的歌可真渾厚好聽,許是生命夠滄桑的緣故。聽到我這麼讚美她先生,姜太太一旁揶揄:他聲音裡煙酒味太濃了。原來姜太太的歌唱得更好聽,且她的音準記憶都好,聽過一遍的歌便可朗朗上口,從小人家都喊她歌譜。

我鼓勵她:有時候口風琴吹累了,手也累了,(她有一手殘障) 就開口唱吧。
姜太太羞澀地說:我不敢,怪怪的。
於是我隔一陣便拾起這個話頭,不停以各種說法,或鼓勵或刺激,或一點點玩笑,我說:妳唱嘛!妳唱嘛!妳不唱我要唱了喔!在我跟姜太態聊天時,姜先生拿起他的洞蕭隨意地吹,我亦跟著隨意地哼,我在想姜太太會不會跟著我唱,可她並沒有。那天她一直有點憂鬱。

在我們左手邊也是捷運露天咖啡座的旁邊,常有個60多歲的老先生,放著卡拉拿著麥克風,自己又唱又跳得好高興!地上的盒子有些零錢。之前姜太太曾跟我聊到這號人物。當我們聊到一半聽到他,立即彎過去聽他唱歌,聽著聽著,姜太太忽然開口跟著唱了一首無言獨上西樓。老先生笑瞇瞇地把麥克風遞給她:來,妳儘量唱。
一直不說話的姜先生自然拿出了他的洞簫,為他老婆伴奏了起來,簫聲中滿是溫柔。

2005-01-12

哈雷女

backpiece by trptyc images Posted by Hello


我有個女朋友,曾經是金韻獎民歌手,高高瘦瘦超酷的裝扮,住美國20幾年,騎哈雷,打爵士鼓,是個很會安排樂子的那種女生。
她養了一隻大麥町叫笨狗史耐波,寶貝得要命,走到哪兒都帶了牠同行,連禮拜五晚上大夥兒出來party 跳舞都一樣,把史耐波鎖在車上,每個鐘頭就要去巡視一下,看看寶貝狗兒子有沒有怎樣怎樣...搞得大家都緊張兮兮的,很煩就對了。
她開的是一輛蠻好的車,她就想:剛好!史耐波可以幫忙看車!
終於有一次當我們再去check 史耐波的時候,車門一開,全傻了眼,史耐波不見了-哈雷女看著我,一臉很大便的說:幹!結果是狗不見!

我跟她十幾歲就認識了,那時候她有一個小破摩托車150CC,要小跑步推車一陣才發動得起來,每次我都要用小跑步跳車的方式上車,搞到運動會一樣。
年輕時我們常一起去寫生,老一點就改為喝酒、跳舞。
在美國我們有一群共同的朋友,幾乎都是女生,喜歡露營、山上、海邊的戶外運動,弄一堆好吃的,一回一個新疆朋友同行,當晚就圍著火堆烤羊肉串,吃到靦著肚子哀嚎。
哈雷女有一個男性朋友,我們都叫他小朋友,常跟我們玩在一起,人很帥很可愛,是沒落的馬戲團之後,現職職業軍人,喝了兩瓶啤酒以後便開始哈拉槍枝的分解。

看得出哈雷女很喜歡小朋友,我們也都希望如此,兩人在外型上挺登對,但哈雷女在感情的表達上比較俗仔,DON'T KNOW HOW!
我也沒辦法傳授什麼好招,就說:酒後失身快一點囉!
哈雷女一臉愁雲慘霧:他酒量比我差耶!
可真老實。
我說:那不正中下懷?什麼時候了?別演林黛玉啦!

立馬不囉嗦我便開了個POOL SIDE PARTY,邀請一些朋友來玩,來游泳,於是哈雷女穿上比基尼,順便露出她的小乳溝,春光明媚一下,反正我們是好玩,有也好沒有也罷,開心最重要。
不過哈雷女的金星落在處女,SUPERㄍㄧ ㄥ,我是認為她不敢!
挺想跟她說:我可以幫妳一下,我不介意的 - 關於朋友的男朋友這事,我向來是盜亦有道的。
但我的室友坡妹是個番婆,不懂我們這些規矩,當場跟小朋友眉來眼去的,看得其他人好氣又好笑,很想亂中把坡妹拖出去毒打一頓。
宛若仲夏夜之夢,PARTY 在混亂中帶著歡樂聲結束,什麼事都沒發生。

所以哈雷女和小朋友至今一直保持純潔的友誼關係 - 有一點我一直很想跟她講,我認為小朋友是 GAY,真的,後來我有小試了一下身手。

某夜我和哈雷女不知怎麼聊到酒後失身這件事,她說得真坦白:好也就罷了,不好還得忍受半天,在天亮前尷尬地溜之大吉 。
她是少數幾個,可以跟我聊性、聊男人的朋友。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願意面對自己本然的性面貌,它依舊是壓抑幽微的話題。這點,我們的交情難能可貴。
即使有時我主觀認定她可能是錯的,我們仍永遠,無條件支持對方的決定。

人與人的相處很奇怪,並存著相反的需要;既群居又孤獨,都無法澈底。
我的朋友們也都一樣,可愛古怪,一點點悲哀,一點點世故,年齡並不比使我們較習慣或怡然自得。

哈雷女除了略微龜毛以外真的很可愛,我最喜歡她自彈自唱loving you,完全爽到不行的表情。她是天蠍女,耍酷的那種,年輕時還做過模特兒。
我問她為什麼會去騎哈雷?結交這些騎士朋友?
她老實說:因為我喜歡人家看我!

前年,她帶著她的義大利騎士男友回台灣,來到淡水找我玩,京寶茶樓吃了一頓飯。
隨便聊了一下,事後我私下跟她說:喂!妳太小女人了吧!
她簡直溫馴的像她養的史耐波。
小女人並沒錯,但是不必過份扭曲自己扮一個小女人。她從來就不是嗎!何苦那麼謙卑的去維護一個愛情呢?我看到只是她的男人不太在乎她,對於她的小心翼翼,她的愛情並不如她的外表那麼前衛,那麼重金屬。

哈雷女出身自一個本省醫生家庭,父親受日本教育,很嚴格,一直到現在將近80,還是激進的政治狂熱份子。哥哥很霸道,媽媽很弱勢,是那種女孩子極沒有地位的家庭。

然而,她是唯一可以跟我一起聽重金屬,跟著彈吉他打鼓拉開喉嚨嘶吼的女朋友,玩得比我更 heavy, heavy幾十倍。自從前年她跟著哈雷車隊從落杉磯騎車到亞利桑納以後,我們所有朋友一致通過要把第一名的獎章永遠頒給她,毫無異議的心服口服。

哈雷女離過兩次婚,後來交的男朋友都是老外,一個是猶太人,心理醫生,一個是現在這個 Biker,住在船上的一個意大利人,越來越越傳奇。
可是聽的她描述那兩個都很大男人主義。
我也覺得奇怪,她的愛情總是少一點什麼,為什麼呢?
直到那次我親眼看到了才恍然大悟,喔!原來是她自己的問題:她在她男朋友面前非常不安,一會擔心湯涼了,一會兒又擔心啤酒不夠冰,我們偶爾講兩句中文也會被她要求改回英文,以免冷落了她的男朋友。弄得大家一頓飯吃得很不輕鬆。

我就忍不住想我會不會那樣對待我的男朋友?
也許她太在乎失去了,可是常常是我們手抓得越緊,越抓不住任何東西。
不管是誰的故事,都好像會碰到一些基本的老問題,肉體層次、精神層次也好,沒有人特別聰明,也沒有人特別可笑。
我知道自己投射了太多主觀的想法在我的老友哈雷女身上,也許因為我太知道女人的脆弱。因為,面對愛情,我偶爾不小心會這樣,像隻小博美狗似的跟前跟後,討好奉獻,完全失去了自己。因此有時看到她,彷彿是看到那個脆弱的自己,就特別的焦慮與不捨。

2005-01-09

Party Girls

stopped time by Janez Zalaznik  Posted by Hello
一個上弦月的晚上,我在家和幾個多年不見的劇場老友們轟趴,隨著酒意和語言的發酵,時間竟慢慢地往回溯,回到了那個美好的年代,劇場的日子;哪幾齣戲,我說了什麼台詞而你又漏了什麼 cue.....

因共同的回憶在場的每個人都矇矓了起來。友人之一的 F,意外找到一個神秘的角度,替大家拍了張合照,實在是太神秘了以致,之後來到的朋友,完全猜不出這個神秘的地方到底在哪兒。於是各種稀奇古怪的答案紛紛出籠,在牆壁裡?還是天花板上?又是誰拍的呢?現場的人全在照片裡啊?晚到的朋友整晚一直在找那個看不見的人,每逢異樣的沉默,便趕快拿出照片研究他一下,這位看不見的朋友就這麼一拍,一拍的,被時間被笑話顯影,而活生生起來。

其實我只是想把 party 變成一個隱喻,因我們的語言早已迷失在蘇格蘭大衣與抹茶蘋果的各種討論裡。討論中從英國回來的 W,總想說點笑話,譬如一隻貓的葬禮,卻總也在那相同的一點, W 笑不可遏,不甘心老是 NG 的笑不可遏中,還要逞強離題,說道一個原住民阿嬤在英國開演唱會,卻永遠唱不完的故事,可愛的 W 終究沒法通過那笑點的考驗;所以整個晚上那隻貓的葬禮也來不及發生,而山地阿嬤的歌怎麼也唱不完,可能是因為我們從頭到尾光顧著笑吧,這個晚上根本是笑的行動劇。

送朋友離去後,我在巷口的便利店稍微停留了一下,雖然什麼也不想買,倒也蠻認真地逛遍所有的貨物架,到底還是讓我想起浴室裡永遠少一隻的拖鞋,啊便利店便利店,我真想為它寫首深夜失憶人最貼心感恩的詩。

回到家卻發覺,屋子裡還有一個女人坐我常坐的躺椅上,喝著我們剛才留下的紅酒,看著我好不容易才搞回來的 DVD 哭泣與耳語,大片的紅在她的眼裡熊熊燃燒。

我並不意外地想:她是該出現了。

看到我她並不抬頭,只問我:沒有烈一點的酒嗎?
我只好把廚房裡剩下的半瓶高粱遞給她,放她一個人自己去哭泣與耳語,我可趴累了,得去床上趴一趴了。

我一直有一個祕密 party , party 的成員都是我,也只是我:也許是年輕或較長的我,也許是獅子座的我,雙魚座或巨蟹座的的我,有些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哪個我,有些則需要花點時間去回想去辨認,才會認出那是哪個時間點分岔出去的我。這個 party 原本也只是個夢,多年前的夢,那時候我以為它是夢,沒想到它竟一點一滴滲漏進我的生活,直到某天在一個毫無暗示的心理條件之下,它就叮咚一聲,闖了進來。

我並沒有抗拒。因我深知人生就是大大小小的 party,無論內在外在。你就不知道多年以前當我知道英文裡有個 Party Animal 的字時我有多高興多安慰,好像流浪的寵物獲得血統証明書一樣痛哭流涕。

我曾經是那種一天沒 party 就活不下去的人,生活最大的意義就是 party!party!再 party!當年朋友們還特別改了梅花這首歌送我當主題曲:party party 滿天下,有party 就有她 .......最輝煌的記錄是一晚上五趴,而且每一趴都玩得很開心並不是趕通告那樣。然美中不足的是:不管到哪個趴,好像碰到的全是同一群人;馬上我就想到,被我碰到的人一定也是這麼想我,打量我;那不言而喻的嘴角:『咦!怎麼你又在這兒?』同樣的內心獨白在我們露出笑容的當下不言而喻的被傳遞,當這個想法閃電一樣的擊中我以後,從此我對外面的 party 失去興趣,轉而在家自己趴。

家裡轟趴開心多了!愛怎麼趴怎麼趴,趴不下去就睡覺!這麼簡單明快的樂趣哪是我們年輕時領悟得到的?年輕時不就是希望原來很簡單的事變得亂七八糟?年輕時的 party 不也就是人擠人、人看人這種虛榮的滿足與交換? 年輕原本就是無聊當有趣的一種浪漫。

話說回來,我很少跟我的 party girls 打成一片,我反而是那個看不見又存在的人,當她們說笑話、喝酒打屁時,我也只是女主人一樣的,倒煙缸,切水果,冷眼坐在一旁,她們也不太理我或找我喝酒,頂多想起時問我一聲:妳覺得這事怎麼樣?

我覺得這事怎麼樣?我聳聳肩,笑得不置可否,順便把球做給下一個年輕的我,最好是那個火星雙子的我,她超愛發表意見,前一陣子才聽說有某王姓製作人找她去主持星座八卦節目。她一定說的落落長且語不驚人死不休。

我怎麼能隨便說呢?人家我現在可是那名看不見的朋友而且,想好好的寫小說呢!

這些便是我真正承認這件事並企圖用文字去描述我這些秘密 party 的心理過程,也許我最後的企圖是變成小說,原本我就為 party 這件事著迷,想寫一些關於 party 的文字,但每每總是興緻勃勃地起了個頭後,又延宕延宕,延宕到意興闌珊。這些凝結在時間裡的 party girls 終於等得不耐煩,繼而決定用另一種更積極的方式,提醒我。

於是一年後即將誕生一本叫明明不是天使的短篇小說集。

2005.1.29 寫給筆記老友:耿瑜、曙芳、健和、阿蹦的遊戲之作

2005-01-06

關於自我

Cherry Blossom by Clare Harper Posted by Hello


自我
自我是隱藏的自己用來在物質世界裡活動、實踐自己的工具。它能讓我們的,譬如說畫畫、寫作、或運動等各種才能,有效的聚焦並實現。然而當自我捲入負面情緒、比如說恐懼的時候,它就不再是個有效的工具,反而變成不斷打擊你、壓迫你的內在攻擊力。當自我變得太過憂慮,它更是處處受制於負面的經驗而選擇錯誤的情緒反應,於是這個人就會覺得自己是個受害者,永遠在無能為力的狀況下被迫反應。因為那些累積起來的負面能量自動會創造出種種恐懼的模式,這個時候的自我,便成了瓦解而非創造的工具。

讓我引用賽斯資料來解釋自我與自己的關係:用一棵樹的樹皮來做比喻吧!樹皮是有彈性有活力的,它隨著樹皮裡的組織生長而生長,它是一棵樹與外在世界的聯絡人、樹的翻譯者,甚至,到某一個程度的說法,它是樹的親密伴侶。而人的自我也該如此。
自我,使人得以用自己的觀點來創造每件事情,當人的自我反過來變成一個軀殼,當它不去翻譯外在情況,反而強烈地去反抗他們時,它隨即硬化變為一種禁錮,它開始消滅外在重要的資料,也不再增長來自內我的訊息。
自我的設計是保護性的,但如果,當它對外在反應太過激烈的時候,例如說:樹皮對於暴風雨打雷閃電的害怕,結果反而是它過度硬化了自己,樹的內在因此而枯死。這就是自我過於冷漠的一種結果。

文字與溝通
如果作為唯一的溝通工具而言,文字顯然充滿了歧義與獨裁。每一個字每一組詞意之後,它隱含了龐然的信念,和說話者個人對實相的聲明;但它不盡然是事實,對個人而言也許是的,但對其他人而言,卻未必。例如當我說到健康、金錢、誠實,跟另一個人說健康、金錢、誠實,也許是截然不同的兩組概念兩個世界,而從每個人的話語裡,你聽到的是他對自己隱密的看法,看到的是他對現實人生的反射與期許,甚至於是妄想、補償,卻不一定是實相。
在每個與我們錯身而過的朋友彼此的對待中,你選擇的是正面的表達?還是負面的攻擊呢?選擇的後面其實也充滿了你對自己的看法,這就是朋友如鏡子的譬喻,朋友就是你內在的反映,有時候,朋友甚至是你最不喜歡的那一面自己。

朋友之間的溝通若過度建立在語言或文字上,其支離滲漏的程度也跟著加大:往往情緒上的強度超過了語言,或拋棄了語言,這個時候的語言通常只有兩個選擇:不是淹沒在氾濫的情緒裡,就是被情緒肢解強暴。但如果把語言中的情緒拆開分解,找出表達中似是而非、互相依附攀爬的信念,順著它一層一層的,尋訪到感情的源頭,直到最後,承載感情的形式不再重要了,所有的需要縮減到最低,我所看到的只是最原始的渴望:或者可比喻為一場人生的馬拉松比賽,永遠只有兩名終身的參賽者:愛,與愛的無能為力。
常常當我感到徹底無能為力時,我便又重逢了力量的自己。

感情的形式
感情的形式永遠在找出口,無能為力是一種,痛苦與憤怒是一種,當自我的罪惡、憎恨感越多,則越與別人、與善意和愛分離,於是愛就變成一種條件下的付出。這種以愛為名的感情形式背後經常隱藏著控制與極大的不安全感。當這些負面感情積壓到最後很可能會以一種憤怒出現 - 憤怒亦是一種高能量情緒的表達,尤其是那些平常很克制自己的人,更會因為一些戲劇化的理由,任憑情緒以一種絕裂的方式出現,一不小心就會走上暴力。我們的意識裡都攜帶著循環式的痛苦,並不因為特別事件引起,它是一種定期的存在,一種情緒積壓的過程,平時潮汐般起伏,看似相安無事,但從高處俯瞰,生活竟像海灘,被這些情緒潮汐打得曲曲折折,太多的挫折使我們學會了自私冷漠、無情與憤怒。然而所有的負面情緒只是掩護,憤怒就是最好用的情緒盾牌。
於是轉而檢視憤怒。
憤怒是一種極端表達的情緒,憤怒的理由也許荒謬,但本質是一種情緒失控。失控引喻的是控制。有時候冷卻下來再回過頭來看,憤怒的那些東西也許早不具有效、傷害性。每一個憤怒的後面都有著恐懼的故事,甚至好多個恐懼的故事,然而再怎麼憤怒也得還原到情感的根本,那無非是心裡隱藏著一個害怕弱小的自己,有著恐懼的面貌。這時候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站出來,對你的恐懼說:你再也傷害不了我了。接受自己那曾經害怕弱小的理由,並安慰心中那弱小的自己,因為所有曾經的你,都是令你現在真實的理由。而恐懼是這樣,一旦被看破了手腳,它會轉過身來加入你,變成你的信心與力量。

憤怒、恐懼、懷疑、自卑、冷漠、愛的無能為力,都是各種感情上的偽裝,是愛的陰影。任何的偽裝皆是種扭曲,它是能量硬被擠入一個特定的形式,好比樹皮的譬喻,過度的好意與保護,亦足以令自我窒礙難行。
因為憤怒,我們把自己變成一個怒火中燒的戰士,隨時等著抵抗從天而降的侵略;因為自卑支持著你的懷疑,自我便接收不到別人原本的、正確的訊息,甚至把最平常最自然的善意轉譯成別有用心。在恐懼扭曲世界之前,自我業已扭曲了個人的心智,愛與接受的能力。然則仔細去檢查那些恐懼的原因,竟然有絕大部份是出自沒有自信或者太過需要別人的肯定與讚美,而往往這些需要別人的喜歡、讚美來肯定自己的人,其實是非常脆弱的。他們習慣活在別人的眼光裡,根本沒有機會看到真實的自我。
真實的自我,只有在誠懇面對自己,沒有好壞判斷,坦然接受自己的一切時,才會露出他的樣貌;也只有面對了真實的自我以後,才會有寬闊的視角,看清人我的關係,定義自己的界線在哪,別人的又在哪兒,行事才有了標準。當自我的一切定義清楚了以後,生活才可能變得輕鬆自在,正面而健康。

生之主動
而關於『 因為人家怎麼樣怎麼樣,我才怎麼樣怎麼樣』這種說法,更是種不負責的生命態度。因為『生命』的力量就是來自於主動。當人處於被動的時候,他的喜悅就會被剝奪,力量就要被削弱。老是把自己視為受害者是一種自憐的心態,幼稚的人格,而且並不能解決事情。當你抱怨某人或某事使你悲傷或生氣時,問問自己,為何選擇那種方式經驗那種感覺?怪罪他人永遠只是拿走自己的力量。而真正的力量在於「推動的能力、愛的能力、鼓勵人的能力、以及幫助別人認識他們自己是誰的能力。」
因此你不需要告訴別人你選擇或放棄的理由,也不須要向任何人證明你的價值,你不必與不尊敬你或對你不好的人周旋,不要讓你的自尊建基在別人如何對待你,因為他們如果不懂得尊敬別人,當然也不懂得尊敬自己,那是他們的問題,不必演繹成你的。
尊重自己和自私自利間有條很細的線,而憤怒往往使人越過那條線,走上權力鬥爭,而關上彼此的心。你的每一種感覺,都是你的選擇,每一刻你都在選擇自己的感覺。對別人感受敏感,和試圖取悅他們不一樣,要願意去看他們的需要和想望,留心出去的能量,因為你給出什麼,也將得回什麼。自我主義和謙虛之間也有條線,走在那條線上,力量會表現出一種平衡的狀態,自我主義並不是自信,或者過份自負,而是它的反面 ─ 缺乏自信。不要在意別人怎麼看你,重要的是,你怎麼看你自己。這是在夜深人靜,當你與你心裡那個巨大孤獨的自我碰面時,你覺得再也無法對抗的一剎那,最不能隱瞞也最不能逃避的事。

◎本文所有觀念的引用與闡述均來自王季慶小姐所翻譯的新時代賽斯叢書系列,由方智出版,在此謹致上本人最深的感謝與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