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17

玫瑰達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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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 / 霍達華

偶爾我也會在傳統市場裡看到那幾個麥當勞婦人,提著滿籃子的蔬果魚肉深紅碧綠又黃又白的 - 說也奇怪,這些柴米油鹽的事、彷彿抹去了她們臉上那一種嚴苛的線條,使得人也親切好看許多;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 - 那個在麥當勞裡演說的婦人的感覺,彼時我正蹲在魚販面前猛搔頭;魚攤上只剩下兩斤的活蝦,原本一斤一百,現在魚販要兩斤一起賣只賣一百五,可我一個人吃不了兩斤,又不想吃冷凍蝦,正愁地緊,她的聲音在身後銀鈴般響起,「老闆這蝦怎麼賣?」
走出市場的時候我們手上各提了一斤濕答答、垂死掙扎的蝦,我已知她夫姓丁而她叫淑雲,三十多歲,一兒一女,我們約好下次一起去麥當勞再聊 ─ 因為我們都覺得先讓那些蝦子下肚比喝一杯沒啥味道的卡布其諾來得重要;這就是女人和女孩的基本差別。

但其實我只有失眠的第二天早上會去麥當勞,沒有特別的裡由:既不為它的滿福堡也不為它的卡布其諾,我沒仔細想過,反正就是不由自主;誰叫它離我只有五分鐘的路程,誰叫它那麼大、冷氣那麼涼、景致又那麼好,那跟坐在自己的陽台上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尤其是一夜沒睡撐著兩眼惺忪,那感覺我無法形容,只覺得失眠的第二天早上,呆坐在麥當勞室外的花園、面對著青山綠水、邊打呵欠邊喝咖啡,實在是舒服透明到無與倫比。

與淑雲第一次交談的印象不壞,那些新鮮便宜的蝦也讓這感覺更真實,真正的原因我想是我再怎麼冷淡仍然無法漠視人跟人之間那層起碼的善意,也許在某一點上、我彷彿判讀出什麼,感覺到喜歡、或不喜歡的同時,卻也意識到了這點喜歡或不喜歡很有可能是偏見、是錯的,極有發展成偏執狂的危險。所以當有一天早上我又頭昏腦脹的出現在麥當勞時,淑雲等一夥人早就在她們常坐的圓桌上朝我不住地招手,我便端著卡布其諾、划起嘴角朝她們走廊去;雖然我很睏,很想坐在外面大口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氣。
「林姊!」她親熱地喊,『姊』字拉得很長,好像在唱藝術歌曲:「妳早啊!來一起坐嘛!」
另外三個婦人亦笑得含苞待放。
「嗨!」我說:「妳們也早啊!」
淑雲說:「我來介紹:這是阿珠、三八如和美美。」
被稱做三八如的女人馬上抗議:「靠腰!本來不三八的都被妳叫三八了。」
眾女嘰嘰喳喳笑罵成一團,我也一旁嘿嘿乾笑,有點跟不上她們的拍子。在她們的笑浪裡,不知怎地我竟有暈眩的感覺。

Erik H. Erikson,新佛洛伊德學派中著名的學者,他將人生的發展分成八大階段。在每個階段,都會存在著些內在與人際的危機。如果能夠將這些危機解決,人生也就得以成長,順利進入下一階段。但如果在該階段,有些危機並沒有處理好,那麼這些危機就會造成這個階段的遺憾,並且問題也可能被延到下一個階段去。中年的這個階段,是艾氏所分的第七階段,在這個階段中,重要的人生發展目標是:養育小孩,引導新世代,創造及利他。如果無法做到,便會成為自私自利,離群索居,與他人缺乏親密關係。
老實說我覺得我正處在這個危機中;自私自利,離群索居,與他人缺乏親密關係,這三項彷彿我都沾上了邊,不過我總自我安慰道我的自私自利比較是一種節制與禮貌,這也因相對的人才能突顯出準確的定義:譬如說:我不會因為自家沒有熱水洗澡,就跑到對門完全不認識的人家,半夜一點多像刑事組一樣地敲門,並大喊:「我的熱水沒有了,可不可以借妳家洗澡?」
別懷疑,這正是我對門的寶妹跟我第一回交手。
寶妹的故事等一下再說,光說我如何找到現在這個房子就費了好些周折,這得從那天李伯伯家開始,只因李伯伯住的那條小巷子實在太可愛了;日影斑駁花木扶疏,十來戶人家而已。小時候家裡住的都是平房,所以這種眷村的味道,剎時就像童年時那棵大玉蘭樹飄出的陣陣香氣,不斷吸引著我,帶我回到一種懷舊的情境。我隨口問李伯伯:「這兒有房子租嗎?」
李伯伯沉吟了一會兒,嶄釘截鐵地說:「有。」
當然就跟著去看。一看之下卻喜出望外:房子並不大,是四個正方型集合而成的長方型,院子卻出奇的大,陽光沛然燦爛,我彷彿就看見這空房子變成我理想中的品味,而我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喝冰啤酒看小說。經過李伯伯的居中幫忙,我聯絡到了住在台南的房東黎先生,見過面交談了以後,房子也租下來了,我開始粉刷、拆隔間、鋪地磚、裁窗簾、做燈罩、拼家具、忙得不亦樂乎。房子才弄好,適逢中秋節右大潮的晚上,颱風撲天蓋地而來,倒灌的海水把岸上人家的磚牆打得粉碎,老樹連根拔起,好多人家都已徹離。我住得較高,然屋裡還是灌進了80多公分高的海水,以致前半夜我不斷地往外舀水,下半夜實在累癱了,蜷在餐桌上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凌晨醒來水已退了,家裡跟沙灘似的,一堆沙上更有些奇怪的垃圾:草帽、小孩皮鞋,仔細一看牆角居然還有兩隻活蹦亂跳的小魚,和一隻青灰色、拳頭大小的蟹,看起來很緊張。我望著它半天,嘆了口氣,拿了雙筷子把它夾進鍋裡,送它回到海中。
這還沒完,之後整個管線又因地震而爆掉,浴室裡突然就多了個小瀑布,而隔壁每晚十點鐘必噴殺蟲劑的女人老是半夜裡咒罵嚎哭 ..... 唉!我早知道的,幸福,其實就是不無遺憾、好事多磨的兄弟。

這天,我把水費一萬多的繳款收據寄給我的房東打算中止租約;這房子像個過動兒,弄得我筋疲力竭,不免有點打退堂鼓的意思了。我沿著海的另一邊走到郵局,想起正好需要刻一枚印章,抬頭一望,前面可不就是一個大大的『印』嗎?
巧的是刻印的隔壁,正是我現在的房東阿嬷的住家,那時她一樓在賣刨冰。
我邊吃著芒果牛奶冰邊用台語隨意地問道:「阿嬷,附近有厝要租人冇?」
阿嬷看看我:「有啊!我五樓就一間。」
我驚跳起來 - 海邊的房子!多少年來我夢寐以求的就是一間海邊的房子,每到一個海灘我也一定會許下這個願望,沒想到機會掉在刨冰裡,我竟有不知所措的感覺。上了樓進到屋裡,落地窗一開、我當場傻了;青山綠水近在眼前,一隻白鷺鷥橫空飛過。採光隔音都棒極了,我無法抗拒了,半個鐘頭後,我已用新刻好的印跟阿嬷打好了租賃合約。

房東阿嬷有一個好玩的名字叫柳烏粽,這是我打租約時看到的。我問她為什麼叫烏粽這麼可愛的名字,一旁跟阿嬤開講的老婦人插嘴道:「瓦叫鹼粽,啊有古錐冇?」一臉正經的樣子,烏粽阿嬷則一旁捂著嘴笑。
鹼粽阿嬷又問我:「啊妳一個人住?」
「我一個人住。」
「有老公冇?」
「冇。」
「有男朋有冇?」
「有。」
「啊妳兩人有睏做夥冇?」鹼粽阿嬷兩眼發亮、湊近我、笑嘻嘻地問道。
「唉唷!鹼粽阿嬷妳麼老三八!」我亦笑嘻嘻地回答她:「有睏冇睏不能跟人講啦。妳有夠狗仔隊喔!」狗仔隊這三個字她聽懂了,一臉得意地咧著嘴,露出兩顆金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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