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28

願我們的人生如醇酒

九歌要重刊我父親的巧婦,蔡伯伯囑我寫篇短文,拖了個把月未能下筆,總找不到適合開場的第一句.... 十年前過世的父親孑然一身,只留下一只皮箱,內有他的身份證,退撫證,護照,未用的公車票,一落手寫的小說合約,一疊我寫給他的信以及無數泛黃的剪報資料等。其中最令我訝異的是居然還有他與我母親四十七年前結婚時登在報上的啟事,大紅冊頁上毛筆書寫的禮金簿,更有一張易名為林詩增的香港身份證,照片裡的他英姿颯爽,眼神炯炯。

每當思念父親時我便打開皮箱,一邊翻閱著他的小傳,一邊在我稀薄的回憶中蒐羅他的音容笑語,在字裡行間感受他一生中走過的寂寞與榮光,走過潮汐般往來的情愛,走向我的母親,也就有了我;雖然我曾為此深表不滿。

在我們三十七年的父女情緣中,幾乎有一半的歲月是黯然失語的。然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只是太不懂得表達,以致於我們的愛,是如此暴烈而沉默。而生為作家的女兒,我這大半生一直拉鋸在對文字又愛又恨的矛盾中:自小父親給了我文字的想像和教養,卻因為青春期一次誤解他的一頓毒打,所有的愛與尊敬付之一炬,我下定決心惡意遺忘,遺忘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儘管當時我已明白這樣的決裂註定成為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果不其然,三十年後驀然回首,這竟是一條失憶伴著悔恨的路,無限的延伸,甚至滲透到了未來,我都必須以淚水和著文字,慢慢地洗淨這道傷口,並等待著時間將我癒合,而且彷彿,也因此走出了屬於自己的路。

這原是一條傳承的路啊!

很難說清楚我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我,對我母親,對我弟弟,他是三個截然不同的人;猶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跟母親吵架,差點動起手來,我橫擋在他們中間,氣急敗壞地表示「要跟他脫離父女關係。」這下他更暴跳如雷了,「脫離父女關係是爸爸講的,」他說:「不是妳一個十歲女兒講的。」可為什麼現在回想起這段往事,我的心中竟充滿甜蜜呢?不只是我,連我弟弟,我的母親都一樣:自從父親過世後,母親開始懷念他的點點滴滴,他們的相識與對待,字字句句,都充滿了愛意。所有不好的記憶彷彿都因為死亡而透明了,蒸發了。我邊聽著她的回憶邊想著:母親現在心裡想的是什麼呢?她感覺到愛了嗎?我親愛的父親若是地下有知,必然也感到愛了吧。

沒想到父親的辭世反倒將我們一家人難以啟齒的愛,統合並完整了起來,我們不但戰勝了有限的肉體,更貼近了自身真實的感情。

每逢父親的忌日,我都要炒兩個他愛吃的菜,點一根他愛抽的555香煙,再斟上一杯小酒,在裊裊的輕煙中,一個字一個字的對他傾訴,向他懺悔,並用他的句子跟他說:
我們倆一起把這酒喝光吧 ! 願我們的人生如醇酒,永遠芳香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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