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1

幾個人的文藝復興 (2)

Posted by Hello


愛比死更冷劇照

在劇場第一次演出的經驗是跟李國修同台,本來是觀眾,臨時被導演授意,跑到台上去客串一下。台上正在演的情節是一個咖啡店裡,兩個人正談分手。是品特的劇本,Betrayal。
國修拉著我跑上台,跟正在說話的演員打招呼,順便搶一下下戲。
本來導演只要我們從舞台右邊走到左邊而已,愛演戲的國修哪肯啊!一陣亂哈拉,死也不肯下來,一旁的我站得粉監介 - 人家可是第一次上台,就杵在台上當傻瓜,好在我電視台混了一年,歌仔戲不是白客串的,就見我腳一蹬,跟國修說:討厭,講那麼久不理你啦!很三八的,一扭一扭下了台。那時跟國修還不很熟呢!

小劇場之所以迷人,因為有些想法,實驗性格,唯有在這種表演型式下才會迸裂出巨大的能量,才得以完整。但那時候沒有演員訓練,蘭陵若是速成班的話,後來的屏風,就是補習班。這個稍後再說了。
屏風的第一齣戲叫" 1812 與某種演出",(1812 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作品)民國七十六年二月七號在新象小劇場首演。導演是李國修,那時我是新象小劇場的策劃。

這戲共有500 個觀眾,演員有胡虔華,陳繼宗,蕭言中,楊索等人。是國修少數幾個實驗性的劇場作品之一。

屏風的第二齣就是我演的"婚前信行為",七十六年七月底,演出地點在新象小劇場 ─ 彼時我工作的地方,我的演出蠻大膽!一開場就是床戲。不過是暗場,只有聲音演出就是。所以我白天上班,晚上演戲。沒事被老闆許博允碰到時還要被他糗一下:喲!我們的大明星。
我很想說:沒辦法!誰叫我三個月領不到薪水!不過是內心獨白,個人還是蠻尊敬許先生的。

這個戲講的是男女之間的信任感,和所謂的"忠誠"。
導演李國修非常有感而發,因為他那時候在狠狠失戀。

屏風開始的時候真有實驗的企圖,但仍被某些前衛劇評人批評的很慘。例如那時候從日本回來的王墨林,還有陳界仁,邵懿德,王俊傑那些搞理論搞行動藝術一票,鍾後現明德兄好像也剛回國。小劇場霎時間朝氣蓬勃,一般人所謂小劇場運動就是這幾年。

婚前信行為的觀眾就有1400 人了,這給國修相當大的信心和鼓舞。那時候他還是在表演工作坊的一員。

國修以前真的好可愛好好笑,而且還很清秀呢!他有一張在東王西餐廳作秀時的宣傳照,笑得明眸皓齒的,沒有親眼目睹的人恐怕難以想像!
一回他看了場電影回來,我問他好不好看,他說:好看!好看!好好哭喔!
又有一次,那是1988年在演西出陽關時,娃娃站在翼幕旁等上場。
旁邊的國修正在哇鼻孔,哇的粉高興,把娃娃看呆了。
國修看到娃娃,就把哇鼻孔的那一株指頭,遞給娃娃,還說:呶 ~~~ 妳要不要吃!娃娃笑得差點上不了戲。

西出陽關這齣戲有不少優秀的演員,娃娃,楊麗音,曾國城,鄧安寧,鄧程慧,還有寶哥。我演寶哥回憶裡的老婆,末了唱了首王昭君。這是我在屏風演的第二齣戲,一個關於老兵和紅包場歌女的故事,編劇是李國修和石靜文,是石姊根據她爸爸的經驗所寫成的。
這戲完了以後我著手進行屏風另一齣戲的製作,叫拾月拾日譚,邀請香港一個前衛劇團"進念二十面體" 來台演出。進念二十面體的導演榮念曾,他是我這生中很重要,亦師亦友的人之一。

"拾月─拾日譚"這戲名一聽就很政治。當初我們設計的那張海報上有個紅太陽,是故我就被叫去談話。好像是國立藝術館還是新聞局哪個公家單位我忘了,反正我笑容可掬唯唯諾諾,半天訓話以後,還是讓我送審通過。

那時舞台劇的劇本要送審,所以有很多爆笑版,我寫過一個送審本叫圓環物語,是表坊的戲,好像也是1988,我的1988發生好多事情,進念,國修的城市之荒。隔年自己的愛人同志巡迴完,我突然覺得累,想好好休息一陣。就離開了屏風,離開了劇場。又隔年,我去了紐約。

1994年回台灣以後,我接了表演工作坊的時間與房間,是在國家戲劇院的實驗劇場演出的。導演是楊莉莉。我演得很爛,台詞都記不住。本以為完蛋了。但1997年,光之演社的"愛比死更冷"這戲又找上了我。之前我已三年沒演戲了,一點信心都沒有,尤其在我父親才過去幾個月以後。導演也是我好友劉守曜,找我演的時候只有一句話:妳要減肥!一個月下來,我果真瘦了8 公斤,也成功轉移了我失怙的哀慟。

這戲我演的是白先勇小說裡的金大班,一個歷盡風霜的歌女,現場唱了首小癩痲,墊胸翹屁股,走路扭到自己的頭好昏。有一場即興,我要坐在觀眾大腿上。當然我會儘量找熟人,免得嚇壞了"萬一被坐到的觀眾"。
第三場金寶來看戲,我當狼不客氣的一屁股坐到他身上,金大哥長金大哥短的亂哈拉,死活不肯下場,旁邊人快笑昏了。金寶把兩手遮住了臉,不好意思起來。
有我這學生,也是他的幸福!!

我很喜歡自己的演員性格,很歡樂開朗,很三八。

講講我自己做的戲吧,那是1988 年在屏風做的愛人同志,是『長方型劇場』。為了遷就當初屏風的 STUDIO 所設計出來的舞台,窄窄長長的舞台,兩邊各裝一扇門可以進出,所以兩扇門之間,一條路上,一張床一只皮箱,就有很多事情發生了。

記得當時鴻鴻看完戲以後噓了一口氣說,齁~~沒想到這麼好看!這這這是什麼話嘛!當場被我罵一頓。

要講這個戲就必須先講到DANNY,他是我當初之所以走入劇場的火種,一個理性和善且積極正面的朋友。時間再度回到1984年,七月,DANNY領導的進念二十面體在國立藝術館演出了"百年孤寂之長征"和"列女傳"兩齣現代前衛劇。這兩齣戲,悶雷一樣的"轟隆隆"打在我頭上,打了將近一個月,經驗之震撼,之無法言喻的焦慮和渴望,好像知道即將要掉進一場毫無希望的戀愛理,卻無從抗拒。

沒錯!百年孤寂就是馬奎斯的小說,我非常好奇他們如何演繹,然而整場戲下來只有一句西班牙文的台詞,似乎有邦迪亞這樣的發音,喔!我想是馬奎斯沒錯!那戲真的很單調,一群人從左走到右,慢慢走,小跑步,繞圈的,走三步退兩步的,不停不停的走。我完全看傻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就叫極簡劇場。用的是後現代拼貼的語法。戲演完以後全場人起立鼓掌。我旁邊的朋友可居然還淚流滿面 ─ 我卻完全看不懂!真是挫敗極了。所以第二天,我又跑去看第二齣戲列女傳。這回看懂了。

『列女傳』與『百年孤寂』最大的不同是:一個有語言,一個沒有語言。失去了語言,失去了串連的線索,失去了故事的版圖,難怪我頭上的悶雷打了一個月。這真是一次顛覆文字語言的內在革命。雖然當時,我自己都不太知道。

就這麼湊巧,幾天以後,剛從法國回來的朋友家開了個party,我去玩,認識了一些劇場的朋友,在玩興下組成了筆記劇場,劇團成立沒多久以後,我就又認識了進念的導演榮念曾也就是 Danny。

原來那次藝術館的演出是蘭陵邀請的,Danny 早已經是大家的朋友。
雖然那時我們都是小朋友,但跟Danny 處得非常愉快輕鬆,他就是可以給人很大的自信和方向,別人我不知道,但他是我青年時,最最重要的『啟蒙』老師,比金寶對我的影響還大。他教我看到自己和別人的角色,找出自己和別人的限制,看到舞台的限制和形式,以及繼續創造『對話的可能』。
彼時他們一直在跟香港政府(英方)對話,討論香港的九七問題。

因此我跟進念的朋友就熟起來了,常常進出香港,跟他們一起排戲演戲,也間接學到些 Danny 結構劇場的觀念。因此1988 年會做出『愛人同志』那樣沒有語言的戲。

這是1985年Danny 給我的第一封信。

接到您的來信,很高興。
舞台上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不是複制,假像的世界,
舞台上的生活是生活的一部份,不是模仿,或功能影響生活的工具。
您有想說的想做的就太好了。最怕連這個出發點都給蒸掉。

什麼都得由自己開始,然後,一步一步的試
所以這封信彷彿寫給您,也寫給我自己 ........

三年後,也就是1988 年10月,我在香港參加進念二十面體在沙田大會堂"拾月" 的演出;那是一齣很大的戲,演員有二、三十名,戲一開場,飾演信差的黃耀明推著他的腳踏車,經過我時交給我一封信,我打開信來看,這時全場燈暗下來,演員凍住,國際歌響起.....
平日只是一封空白的信,但演出的最後一天,我打開信來看,Danny 在上面寫了一些字,意思大概是說:國際歌即將響起,我們的演出也即將結束,我們在舞台還想要做什麼?還可以做什麼呢?親愛的忽忽,您就去做吧!

於是在暗場中,國際歌裡,我大笑起來,鹹鹹的淚別有一番滋味。

這件事使我又往前走了一步,Danny 是一個好老師,他知道當時舞台對我的意義,也給我機會,讓我打破它。

又過了兩年,我決定要去紐約前,Danny 匆匆經過台北,我們通了電話,聊了很多。很多我都忘了。但是多年來這兩封信一直跟著我東飄西蕩。對我而言它有某種年輕時代的追求與象徵,在此跟大家分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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