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7-12

思父三篇

記憶裡的父親跟我,一直不太說話。也許我們太相似了。  
父親走以前,孤獨地在武漢近郊的小公寓裡躺了三年。
那時,他的老人癡呆日趨嚴重,家中也正逢遽變。
而我是那個長期流浪,疲倦懊悔的長女,剛回到家,面對這些壓力, 
我必須表現得很堅強,才能領我一雙驚嚇殘敗的父母,共渡難關。
我想,我取代了他們的角色。  
父親的病並不影響他對我的不滿,自從那個深夜,他把好不容易做好的假牙, 
又掉進馬桶裡,我責怪他不好好睡覺,整晚走來走去幹嘛。
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他渾身發抖咆哮道:
「妳不要這樣跟我講話,我受不了。」
不久,彷彿跟我鬥氣似的,他摔了一跤,再也沒有下床。 


病床上的父親開始不理人,眼神空洞。無視我的往返奔波。
我便堅持要我弟弟去探望他不久於人世的老爸--畢竟八十好幾了,誰知道呢?
我只知道他唯一的思念,就是他的兒子。  
據我叔叔轉述,奄奄一息的父親見了弟弟,立刻精神抖擻,話又多又清楚。
啊!我的心情複雜極了。
絕望蛀蝕著我的愛,我甚至偷偷希望,他早點走,我早點自由。

他要走的那一晚,我整夜站在他的床前,不斷地自語:
爸爸你真的要走了嗎?但我不是真要你走啊!
死寂的沉默中,呼吸器裡呼嚕呼嚕的痰聲,分外刺耳。 

父親一箱的遺物裡,有他所有的証件,勳章,和十來本已經絕版的小說。
做為一個倔強的女兒,我第一次,翻開父親的小說,看到的竟是一段
『在戲院外等候妻子的父親,對著懷中酣睡的,剛滿週歲的女兒,所說的甜言蜜語』,剎那間所有記憶裡惡意消失的細節,沸血一樣,燙紅了我的眼眶。
原來,父親是以另一種,我喜愛的方式,飛過他的死亡和書寫,來與我交談。
我非但沒有錯過,反而擁有更多,多過時間和冷漠。

親愛的父親,我早就原諒您了,請您也原諒我吧。2003.10《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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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歲化名林詩增的我父是個特務嗎 ?

上禮拜吾友鴻鴻告之:這個月文訊裡有彭歌寫我父親,於是跟封總編約好去文訊雜誌,一則去看看關於我父的研究收藏,再則是整理了一些父親與藝文界朋友的老照片要捐:胡適,川端康成,梁實秋,方東美,林海音,郭嗣芬,陳紀瀅,鍾雷,紀弦,高陽,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面孔。我想在他老人家逝世十週年的前夕,這批照片終於有了最好的去處,父親也會高興的。此外我找父親的紅朝魔影有四、五年之久,沒想到在文訊尋獲。 
而看罷彭歌先生的文章,總是悵然若失;他的資料有誤,當然不見得是姚伯伯的錯誤。特別是文中提到我的部份足以證明當年我父跟我形同陌路。我們這對騾子父女,恐怕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在這兒吧! 
彭老在文內寫我父的紅朝魔影:懷疑他是北京外逃的高幹--沒錯沒錯!這事我懷疑很多年了。那年開放大陸探親,他遲遲不敢回鄉,後來和五叔還是在香港見的面,難怪這麼多年來爸爸對他自己的事一直是莫測高深守口如瓶。 
拿到書的那晚就看到早上五點多,除了小小一部分的愛國口號之外,簡直引人入勝極了:光是描寫那些老奸巨滑,阿諛現實的眾生相,彷彿讀了一部現代儒林外史,雖然有大部份的名字我不認識,但看到什麼毛澤東周恩來江青郭沫若等歷史名人,就止不住興奮地要往下翻:全書以報導文學的手法,描寫了解放前後的北京,上海,重慶,香港,紅朝新貴,投降文人,軍閥戲子,土紳劣豪,袍哥黑幫,酒國名花,特務反間等,連齊白石都入了鏡,真可謂洋洋灑灑,巨細靡遺。 
且容我分享一小段舊式文人的幽默搏君一笑;父親寫道主角羅隆基一段床戲:羅隆基是寫文章的,我們拿寫文章做標準,約莫是三五百字的光景,談話又開始了。
正氣這個作者寫了等於沒寫,可隔了幾頁他又寫:羅隆基斗然記起,今天是星期六,夫妻之間的君子協定:他的太太之處,每個週末還得繳納一篇「短篇」呢!我忍不住就大笑了出來--這樣的爸爸,我是完全不認識的。

2007.03《紅朝魔影裡的爸爸》
 
九歌要重刊我父親的巧婦,囑我寫篇短文,拖了個把月未能下筆,總找不到適合開場的第一句

十年前過世的父親孑然一身,只留下一只皮箱,內有他的身份證,退撫證,護照,未用的公車票,一落手寫的小說合約,一疊我寫給他的信以及無數泛黃的剪報資料等。其中最令我訝異的是居然還有他與我母親四十七年前結婚時登在報上的啟事,大紅冊頁上毛筆書寫的禮金簿,更有一張易名為林詩增的香港身份證,照片裡的他英姿颯爽,眼神炯炯。每當思念父親時我便打開皮箱,一邊翻閱著他的小傳,一邊在我稀薄的回憶中蒐羅他的音容笑語,在字裡行間感受他一生中走過的寂寞與榮光,彷彿就見到他走過潮汐般往來的情愛,走向我的母親,也就有了我;雖然我曾為此深表不滿。

在我們三十七年的父女情緣中,幾乎有一半的歲月是黯然失語的。然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們只是太不懂得表達,以致於我們的愛,是如此暴烈而沉默。而生為作家的女兒,我這大半生一直拉鋸在對文字愛恨交加的矛盾中:自小父親給了我文字的想像和教養,卻因為青春期一次誤解他的一頓毒打,所有我對他的愛與尊敬付之一炬,我下定決心惡意遺忘,遺忘所有關於他的一切,儘管當時我已明白這樣的決裂註定成為我此生最大的遺憾。果不其然,而今驀然回首,這竟是一條失憶伴著悔恨的路,無限延伸,甚至滲透到了未來,我都必須以淚水和著文字,慢慢地洗淨這道傷口,並等待著時間將我癒合,而且彷彿,也因此走出了屬於自己的路。這原是一條傳承的路啊!

很難說清楚我父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對我,對我母親,對我弟弟,他是三個截然不同的人;猶記得小時候有一次他跟母親吵架,差點動起手來,我橫擋在他們中間,氣急敗壞地表示「要跟他脫離父女關係」。這下子他更暴跳如雷了,「脫離父女關係是爸爸講的,」他說:「不是妳一個十歲女兒講的。」可為什麼現在回想起這段往事,我的心中竟充滿甜蜜呢?不只是我,連我弟弟,我的母親都一樣:自從父親過世後,母親開始懷念他的點點滴滴,他們的相識與對待,字字句句,充滿了愛意。所有不好的記憶彷彿都因為死亡而透明,蒸發了。我邊聽著她的回憶邊想著:母親現在心裡想的是什麼呢?她感覺到愛了嗎?我親愛的父親若是地下有知,必然也感到愛了吧。

沒想到父親的辭世反倒將我們一家人最難以啟齒的愛,凝聚且完整了起來,我們不但戰勝了有限的肉體,也臣服在自身最真實的感情下。

每逢父親的忌日,我都要炒兩個他愛吃的菜,點一根他愛抽的555香煙,再斟上兩杯小酒他一杯我一杯,在裊裊的輕煙中,安靜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對他傾訴。而今年,我只寫了一首七律,也就作為此文的結語吧!並借用父親短篇小說「青春結伴好還鄉」裡的一個句子對他說:我們(父女)倆一起把這酒喝光吧願我們的人生如醇酒,永遠芳香醉人。

去歲夢逐岳陽樓,遇先父,猶翩然一少,偕遊洞庭 客秋夢入岳陽樓,樓色瓏璁壓暮秋。 秋過洞庭樓更老,浪翻巴渚酒隨流。 側帽少年歌且醉,換裘豪氣樂無憂。
相邀湖上窮詩目,兩字呼兒共泛舟。

                 2007.08《願我們的人生如醇酒》



◎這首七律是大春兄替我改的  感激不盡  先乾為敬
2008-04-17 01:38 |作者:忽忽分類:我筆寫我父迴響:20點閱:4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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犬馬 

謝謝你的鼓勵,我們都有類似的,對於父親的思念和感情,必須用一個又一個的方塊字、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才得以抒發於萬一。 

我們彼此共勉。
2008-04-18 21:22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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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忽姐 

一點一滴的愧疚罪責都會在文字書寫得到消解與超越 
令尊是文壇大前輩,您書寫本身的價值不言可喻 
加之充滿期間的父女衝突與和解格外使人動容 
加油,忽忽姊,哪怕還得用一回又一回的眼淚寫下 
也要堅持到底寫完,加油,加油
2008-04-18 20:53 | 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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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印一章 

謝謝您的鼓舞 
對我 很重要
2008-04-18 10:19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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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書架上有令尊的《巧婦》 
回台灣要取下來讀 

原來十年過去 
並不會稍減人對父親的思念 
看到忽忽小姐尋得了個更加親近父親的途徑 
讓我也有了個喜悅而莊嚴的自我期勉 

您的文章都很用心 
令人發噱 
令人長嘆 
令人手舞足蹈 
也令人慈悲 

請繼續努力
2008-04-18 10:05 | 九印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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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da 

我們彼此共勉吧
2008-04-17 15:44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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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國先生:我啞然無語。
2008-04-17 15:31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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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RDON 

當然不是真的 
我文章裡寫了 是我送他的終 

這傳聞太惡毒 簡直侮辱我們林家子孫 
請問哪兒聽來的? 
2008-04-17 15:21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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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s, your are right. 
Every one of us should tell our parents or let them know we love them before it's too late. The attachment will never be broken, we have their gene in blood. 
And, I seriously take a second thought about what you told me before. To write something about my father, I miss him so much and could never go back again. 
Knowing it is hard to you, to share the special memory with us. Take care.
2008-04-17 11:33 | man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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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聞林適存先生晚年病逝於精神病院,不知是否屬實?
2008-04-17 07:47 | Jor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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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林適存先生是令尊﹐失敬。我的兩女和我也有摩擦﹐不足為外人道也。人生就是孤獨﹐不靠任何人最好﹐依賴任何人都是痛苦。
2008-04-17 06:55 | 張系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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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過逝的前一天 
我終於趕到了武漢 
那段趕路和治喪的記憶 
十一年後的今天仍不忍回首 

輓聯是我做的 叔叔寫的 
等我再堅強一點  再寫上來 
2008-04-17 02:36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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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弦外無音 

我也只有在寫我父親的時候 是完全凝重而感動的
2008-04-17 02:29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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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捐了套”紅朝魔影”在有河BOOK  對國共史有興趣的朋友  可以去有河BOOK http://blog.roodo.com/book686/翻閱
2008-04-17 02:27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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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讀這幾篇憶文,仍是非常感動。想起陪伴家父辭世的過程,總是百感交集,倍感他給我的最後一課(如何面對死亡)。
2008-04-17 02:27 | 弦外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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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和解" 是2003參加時報"聆聽家人"的徵文比賽而寫的,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文學創作的比賽。 
我入選了,得到大春兄的"聆聽父親"一書和一套中國交響的 CD ,最重要的,我開始覺得冥冥中父親引導我走上寫作之路。 

這幾年真他媽的辛苦,但我非常快樂而堅定。 
因為每寫一個字每完成一篇文章,我就覺得:我更靠近父親一步,更愛他一分。 

希望天下所有父親的兒子女兒,來得及告訴他,你是多麼的愛他。
2008-04-17 02:10 | 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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